林姑娘嘴里说“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可她却深受义山的影响。你看她的最好的一篇诗,《秋窗风雨夕》,里面有这样的话:
“……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泪烛。泪烛摇摇 短檠,牵愁照恨动离情;……”
好了,我们很容易地抓住了她的“把柄”,她正是运用了义山的“冷灰残烛动离情”而加以脱化生新的,“不喜欢”云云,非假话而何呢?
黛玉教香菱如何学诗时,说了一篇极为重要的诗论。她听了香菱最爱“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这种陆放翁律句时,立刻说:
“断不可学这样的诗!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也学不出来的。”
我一见黛玉这段话,便又立即联想到她的“同时人”郑板桥。板桥自序其诗集时就老老实实地自承:
“余诗格卑卑,七律尤多放翁习气,二三知己,屡诟病之。”
陆游七律,专门凑一些“浅近”而能迎合“不知诗”者的文艺眼光的对联,所以格调不高,板桥故以“卑卑”一词尽之。到如今,一提陆游,因为是“伟大爱国诗人”,只听一片赞扬,无人再揭示其“卑卑”的一面。我们多年来养成的一种形而上学,到处成灾,谈诗论文,当然不能幸免。我觉得不妨多向林姑娘和郑板桥学习学习——她们那种知所审辨抉择的精神,不搞“完人”、“足赤”。而我们,谁要一评议“伟大作家”,就是触犯了神圣。古人何尝这样子?
《石头记》第二十二回前,出现了一首很不寻常的七律,说是深知作书底里的一位“客”之所题,其中一联云:
“茜纱公子情无限,脂砚先生恨几多!”
我一看,这和玉溪生又是大有渊源关系。玉溪《泪》诗说过的:
“湘江竹上痕无限,岘首碑前洒几多!”
此非从玉溪脱化而又何哉?他(她)们读玉溪诗熟极了,下笔不觉流露出影响痕迹。
玉溪、雪芹,都是旷代奇才,绝伦俊彦,焉能不“遥闻声而相思”;文人相轻,那是另一回事,也需要分析内情。玉溪佩服一个十岁裁诗的冬郎童子,至于推之为何逊,而自比沈约,是何等胸襟器度,岂相轻哉?旷代奇才,大抵不为世俗所容,郑板桥觑破了这个道理,才说出“不历崎岖不畅敷,怨炉雠冶铸吾徒”的沉痛之言;他自恨诗格卑卑,而感谢“小令狐”从反面成全了玉溪生,使他独创了“西崑体”。岂不令千古才人,同声一叹!究竟原因何在?说破不值分文:不过一个嫉字而已。
贾宝玉只因生得与众不同,所以令弟环三爷母子等嫉之而陷之。黛玉晴雯,亦如兰蕙之当门,定遭 毁。雪芹本人之怨炉雠冶,又当如何,不难想象矣。
文学与湖南有不解之奇缘,林黛玉者,湘江洒泪之人也。《石头记》有“三湘”,即林潇湘,史湘云、柳湘莲。雪芹于此寓有深意。有人说,雪芹师楚祖骚。信如此,怎怪得他和玉溪生有神似之处。
拙文为索稿者所逼,大忙中苦赶而出,纵笔至此,若脂砚见了,必又批曰:
“妙极。似红学,非红学;似诗话,非诗话;——而又红学,又诗话。玉溪、雪芹闻之,宁不刮目哉。”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本章未完,请翻开下方下一章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