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道:“如此甚好。”只见方才送果子的两个小太监回来道:“果子送到了,二位姑娘在娘娘上叩谢。”鸳鸯道:“你们来的好,这是娘娘的一道懿旨,你们背起来,头里往绛珠宫去。”
于是,三人出了赤霞宫,慢慢的行来,约有二里之遥,早到绛珠宫门首。只见金钏儿、晴雯笑嘻嘻的迎了出来道:“二奶奶可好?尤家二姨奶奶说二奶奶来了,我们在这里等了好半天了。”凤姐笑道:“原来你们这两个小蹄子也在这里呢,好热闹啊!”晴雯笑道:“二奶奶的这个嘴,总莫有改一点儿。”
于是,大家进了宫门,只见秦氏、尤二姐在院中,彼此问了好。
只听帘栊响处,迎春、黛玉也迎了出来,大家相见,悲喜交集。
叙过寒温,刚要归坐,只见鸳鸯走来道:“娘娘有旨给二奶奶的,请二位姑娘代为宣读。”迎春道:“他才来了就有什么旨意呢?”鸳鸯道:“二奶奶才到了赤霞宫,娘娘说今日不大爽快,未曾见面就降了这一道旨意。因二奶奶不识字,所以带过来,请姑娘们宣读着他听。”迎春道:“请过旨来,我就替他宣读。”黛玉忙道:“这样使不得,娘娘有旨,必须排下香案,令凤姐姐磕了头,跪听宣读才合礼呢。”晴雯听了,忙移了香案过来,供上旨意。凤姐只得恭恭敬敬的磕了头,端端正正的跪在那里。迎春这才打开懿旨,高声念道:
盖闻阃仪闺范,端有赖于贤媛;三从四德,望允孚乎内助。兹尔王氏熙凤,质虽兰蕙,识杂薰莸;利口覆邦,巧言乱德。坚贞自守,幸免帷薄不修;利俗薰心,竟蹈簠簋不饰。家资抄没,子孙无可立锥;骨肉流离,功业都成画饼。况复妄言金玉,使疾情怨女红粉埋香;巧弄机关,致薄倖情郎缁衣托钵。揆厥由来,罪莫大焉!本应除名仙籍,罚赴轮回。但念尔赋性聪明,言词婉妙。斑衣戏彩,效老莱子之娱亲;菽水承欢,法子舆氏之养志。功堪补过,罪可从轻。恭惟祖母太夫人,鸾軿未返,鹤驭难逢。魂飘阆苑之风,魄冷瑶台之月。九重泉路,不无牛鬼蛇神;十殿森罗,半是刀山剑树。皤皤白发,难免恐怖之忧;渺渺黄泉,谁是提携之伴?今敕熙凤拟正,遂尔孺慕之初心;鸳鸯拟陪,成彼殉主之素志。并锡云车二乘,内监二名,夙兴夜寐,早抵丰都。事竣功成,速归幻境。于戏,余一人弃其瑕而录其瑜,用观后效;尔熙凤勉其新而革其旧,以赎前愆。曰往钦哉,勿负乃命。
众人听毕,都吃了一惊。鸳鸯道:“我久有此心,适见娘娘亲笔书旨,我就猜着几分是为这件事,如今可遂了我的心了。”只见凤姐还在地下跪着发怔,黛玉笑着拉他道:“念完了,你起来罢。你的差使到了。元妃娘娘派你往地府找老太太去呢。恭喜,恭喜!”凤姐这才起来,道:“我不信这个话。方才念的都是些文话,我一句儿也不懂,你们讲给我听听。”迎春遂又念一句讲一句,逐句讲完。大家俱不言语,都抿着嘴笑。
凤姐拍手道:“阿弥陀佛,天在头上呢,冤屈死我了。抄家的事,原是大老爷和珍大哥哥闹出来的乱子,我不过是放了点子零碎帐在外头,月间求几个利钱。这就算‘簠簋不饰’?把天大的不是都安在我头上了。那一年,东府里的大老爷生日,我在后园里撞着瑞老大那个小短命鬼儿,弄的我脸上很没个意思。大概把这一案,又给我安上‘帷薄不修’了。”迎春笑道:“二嫂子,你没听明白。娘娘原写的是‘幸免’两个字,并非说你实有其事。”凤姐道:“这也犯不上说到‘幸免’的上头埃”晴雯忙插嘴道:“这个二奶奶,怎么不是幸免呢。那一天,要不是二奶奶的志谋高,瑞大爷的胆子小,倘若他是个冒失鬼,情急了不管青红皂白,把你老人家一抱了抱到山子石背后,那可如何能够幸免呢。”凤姐啐了一口道:“放你娘的狗屁,小蹄子越发说上样儿来了。”尤二姐笑道:“晴姑娘,好孩子,你一说怎么就说到我心坎儿上来了呢。”招的众人都笑起来。
凤姐着急道:“你们听正经话罢。前儿我来的时候,宝兄弟好好的在家里和宝妹妹小两口儿一盆火儿似的。那一天,到舅老爷家去,巴巴儿的打发焙茗飞马跑回告诉说,二爷不教二奶奶在风地里站着。这都是鸳鸯姐姐亲眼见的事,这如今旨意上写的什么‘缁衣托钵’,这不是冬瓜拉到茄子地里去了。这不是,林妹妹现在这里呢,你和宝兄弟两个人肚里的事情,我如何能够知道呢。因为老太太说宝丫头稳重、林丫头多病,我不过是顺着老人家的杆儿爬,就说了句现成的金玉姻缘的话。大主意也还要老太太、老爷、太太作主儿,那里就能由着我呢。我要是你们两个人肚里的慧虫,能够知道你们两个人的心事,我要肯说金玉姻缘的话,就教我嘴上长个大疔疮,烂了舌头”黛玉正色道:“凤姐姐,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话。适才责备你的这些话,乃是元妃娘娘的旨意,与我什么相干呢。你如果委屈的受不得,就该往赤霞宫喊冤去,这些闲话在这里说给谁听呢!”说着,赌气子到里间屋里去了。
迎春道:“二嫂子,你也不能没不是。姻缘呢,固然有个天定,你为什么趁着人家病的要死,把人家的雪雁叫过去搀着宝妹妹哄宝兄弟呢?”凤姐道:“已经把事情干错了,可教我再有什么法儿呢!少不得要弄神弄鬼的了。”秦氏道:“二婶娘不必焦躁,也怨不得元妃娘娘嗔怪,也不怨得林姑娘生气,总是二婶娘平日精明强干的过余了。俗语说的,‘功之首,罪之魁也’。这也不必提了,且和鸳鸯姐姐商量明日如何起身才是正理。”迎春向晴雯道:“你该差人到厨房里去问问,饭得了没有?只怕你二奶奶闹了这大半天也饿了。”晴雯答应,自去料理。这里迎春便拉了凤姐,一同进里间来瞧黛玉。
只见黛玉面朝里躺着,凤姐便歪在炕沿上,搬过黛玉的脸来,搂在怀里笑道:“姑奶奶,你别生气了,都是小的的不是。
要打要骂,我情愿领。我明日就往地府里去呢,姊妹们也亲亲热热的说半天话儿罢。我明儿到了外头,打听着宝兄弟如果出了家时,那怕海角天涯呢,我总把他找了回来,双手儿送到妹妹怀里,将功折罪。”迎春笑道:“林妹妹,你饶了他罢。你听他说的怪可怜见儿的。”黛玉不由得也笑了。回过手来轻轻的打了一下道:“我看你这贫嘴,几时才改呢。”只见晴雯走来回道:“酒席已经摆下了,请吃酒罢。”于是,三人走了出来。只见摆了两席酒,迎春向黛玉道:“我们六个人坐一席,好说话儿。那一席挪下些,让鸳鸯姐姐他们坐罢。”于是,黛玉、迎春、秦氏、凤姐、尤二姐、尤三姐坐了一席,那一席便是鸳鸯、晴雯、金钏儿、瑞珠儿坐了。
正然饮酒叙谈,只见警幻差了一个仙女来报说:“你们的亲戚又来了三个,一位奶奶,一位尼姑,还有一位道士呢。”
众人都诧异道:“道士是谁呢?”尤三姐道:“莫非就是那年送我来的那个跛道士罢?”仙女道:“这个道士并不跛,他说是送他女儿来的。”众人听了,越发测摸不出道人是谁?
列公,你道这个道人是谁?原来就是甄士隐。自从那日草庵别过了贾雨村,来到薛蟠的门首,正值香菱产厄,甄士隐就在空中将袍袖一展,只见香菱的灵魂出壳,随了他来,飘飘荡荡,走够多时。士隐叫道:“英莲,我的儿,你认得为父的么?”香菱正然心中迷迷惑惑,忽听有人叫他,止步留神细看。只见一位道士,鹤氅纶巾,仙风道骨,站在面前。香菱倒退了几步道:“你是何人,把我引到那里去?我们薛家可不是好惹的。”士隐笑道:“我的儿,你那里知道,我就是你生身之父,姓甄名费字士隐,家住姑苏阊门内,仁清巷葫芦庙旁。你母亲封氏,膝下无儿,单生你这一女,小名英莲。五岁上,因上元佳节家人霍启抱你到街上去看灯,一时丢失,霍启惧罪潜逃。后来葫芦庙失火,延烧了家产,我与你母亲投奔你外祖家栖祝那年遇见一僧一道,我就弃舍红尘,随他们出家,如今已修成半仙之体。今知你孽债已满,特送你到太虚幻境结案,以完父母之情。”香菱闻言,连忙跪倒,拉住士隐的袍袖,放声大哭道:“女儿长了二十多岁,只知为人拐卖,并不记得家乡住处,父母何人。至今才能认着父亲,不知我母亲现在何处?爹爹可把我领了去见见母亲。”士隐叹道:“我的儿,你母亲如今现在你外祖家,你今并非生人,阴阳路隔,岂能相见。你也不必悲伤,母女后会有期。你今且同我到太虚幻境与你们那些姊妹相逢,亦可稍慰寂寞。”香菱闻言,止哭问道:“姊妹又是何人?”士隐叹道:“到彼自知。”一面说,一面搀了香菱,缓缓而行。
走够多时,转过了一个山湾,只见一个女子披头散发,血迹模糊,号泣踉跄而来。士隐指着,笑向香菱道:“这不是你们的一个姊妹么!”香菱闻言,吓了一跳,抢步上前仔细一看,忙问道:“你不是栊翠庵的妙师父么?”那女子也抬头一看道:“你不是香菱姑娘么?”原来这女子果是妙玉,自从那日被强盗劫去,因众强盗都要抢先,各不相让,争闹起来。内中一个强盗愤极,大吼一声,一刀将妙玉杀死。他的那三魂七魄聚在一处,只因迷了路径,身无所归,正然悲泣。忽见了香菱,真如见了亲人一般,遂将那夜被劫,众盗争风遇害的缘由,细诉了一回。香菱也将自己产厄,认了父亲的
话说明。只见甄士隐上前,向妙玉脸上喷了一口仙气,就像戏台上放了一股松香火亮儿似的,大家都吃了一惊。仔细看时,只见妙玉浑身血迹全无,依然是花容月貌,越显得艳丽非常。香菱、妙玉一齐欢喜,拜谢了士隐相救之恩,大家齐奔太虚而来。
又走不多时,只见前面一片光明,真是琉璃世界,层楼耸翠,飞阁流丹。远远来了一位仙姑,向士隐稽首道:“老先生辛苦,了此一段因果。”士隐也稽首笑道:“因果虽了,只怕还不能结局呢。”乃向妙玉、香菱道:“这就是警幻仙姑。”
二人一齐上前施礼。警幻笑道:“二位贤妹,你们在红尘中闹了这些年,不知可享了些什么福?”二人齐道:“弟子等愚蒙,全赖仙姑指引。”警幻连忙搀起,笑向士隐道:“老先生请到前殿歇息,我领他们到绛珠宫去,教他们姊妹大家相会。”香菱忙道:“爹爹不要悄悄的走了。”士隐道:“我今日也乏了,且在前殿打坐一宵,明早回山。我尚有嘱咐你的言语,你放心去罢。”说毕,自去前殿打坐去了。于是,警幻先差了一个仙女去报信,自己随后携了他二人的手,并肩缓步而行。
这里晴雯等一闻仙女来报,即出席来看,果见他三人来了。
喜的金钏儿拍手笑道:“我们这里越发热闹了。”大家彼此问了好,进了宫门,黛玉、迎春、凤姐等也都迎了出来。大家相见,悲喜交集,不必细赘。警幻先道:“大家仍旧坐了席,方好说话。我与妙姑吃素,就在榻上小炕桌儿上坐罢。”于是,他二人便在榻上对面坐下,香菱便挨着黛玉坐下。遂将宝玉中了乡魁、跟了和尚去出家的话,以及袭人嫁了蒋玉函并夏金桂施毒自害的这些事,一一的告诉出来。众人听了,也有诧异的,也有伤感的,也有叹息的,也有称赞的。惟有林黛玉眼圈儿一红,低头不语,默默如有所思。秦氏道:“宝二叔衔玉而生,本就是胎里带来的仙体,日后成了正果,未必无相见之时,何必悲伤。我们今日大家聚会,正该破涕为笑才是。换热酒来,大家且吃几杯。”于是,仙女们斟上酒来,一齐举杯相让。
只见凤姐擎杯向妙姑笑道:“妙师父,自从那日大观园被盗,后来听见你被贼人劫了去,我就一夜也没合上眼儿。我想你这么个娇娇滴滴的人儿,一个强盗也还支撑不住,何况一伙强盗呢!底下的话我可就不敢说了。”妙玉闻言气的把桌子一拍,道:“二奶奶这是什么话!我如今拚着一死,原为的是保全名节,你如何反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听见你明日往地府里去,只保佑你不要撞着一伙恶鬼,才是你的造化呢。若要撞着了恶鬼,那时节,你要求其如我这一死,只怕不能够罢!”迎春笑道:“二嫂子说的是玩话,妙师父怎么就着了急了呢。”
谁知妙姑这一席话倒提醒了鸳鸯,忙道:“二姑娘,妙师父虽然说的是极话,仔细想来倒也很是呢。我想二奶奶和我,两个年轻的妇女,两个小太监也算不得什么,万一路上遇见了歹人,可怎么处呢。”迎春未及回答,尤二姐道:“我倒有个主意,和仙姑商量商量,把我们二爷也弄着来,跟了他们去,岂不放心些儿呢。”迎春道:“这如何使得呢,这里都是些仙女们,那里有安顿爷们的地方呢?”凤姐道:“你可说吗,人家这里商量正经事,他又想到他们二爷身上了。”尤二姐道:“我想到二爷身上,原是为保护你,难道是为我吗。”尤三姐笑道:“凤丫头,你也不用和我姐姐斗嘴,他也说不过你,你只当着众人给我磕个头,三姑娘明儿个保了你去,凭着我手中的鸳鸯剑,脚下的手帕云,就有几百个恶鬼,保管你平安无事就是了。”众人听了,都齐声道:“好!”凤姐也点点头儿,笑道:“三妹妹,你也不必要我给你磕头,我就认真的给你磕个头,难道你兜着我这个头不成。你只管保了我去,我才刚才已经许下给林妹妹找宝兄弟呢,顺便把柳老二找了回来,双手儿也送到妹妹的怀里,答报你的恩,好不好呢?”迎春笑道:“三姐姐,你听见了没有,你这可再推辞不得了。”说的众人都笑了。黛玉笑道:“你们都收了贫嘴罢,早些儿吃了饭,凤姐姐也歇息歇息,明儿还要辛苦呢。”说着,遂命仙女们端上饭来。大家说完,出席,盥漱毕,随便散坐。
只见尤三姐悄悄的拉了香菱的手,笑道:“菱姑娘,你到这里来,我有句话要和你说呢。”说着,便拉了香菱到里间去了。不知尤三姐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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