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在曾寰眼里丞相大人的背有些驼。青衫下那双单薄的肩膀好像被压上了一幅千斤重担般压得他直不起腰来胳膊和腿都在微微抖。
曾寰突然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不该表达得如此直率。虽然直言敢谏是对于一个谋士的基本要求但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否打击了丞相大人的自信。或者说干扰了丞相大人心中已有的定案。
文天祥半晌没有说话曾寰最后那一句“规则如此”深深地刺痛了他。无论是现实规则和潜规则曾寰说得都在理。是自己一直怀着个美好的愿望希望短时间内一劳永逸地解决几千年来所有积累下来的问题。但现实中这样做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
打江山的人一定要坐江山么?那样与占山为王聚义分金的草寇有什么不同!以文忠的角度文天祥看不到打江山和坐江山之间必然的联系。但诸将和参谋们的反应清晰地告诉了他一个众人认为正确的答案。问一百个人其中九十九个都会不假思索给出的答案那就是‘江山是谁打下来的就天经地义归谁管理。否则大伙把脑袋别在裤腰上为了什么?’
文忠的记忆教会了他太多的东西现在破虏军的所有成就几乎都于那些之鳞片抓的记忆有关。文忠教他用游击战解决最初的生存危机他做了抵抗的种子因此而保全了下来。文忠教他用火器弥补南方人身体条件的不足他做了破虏军因此而成名。文忠教他开办军校培训低级将领他做了如今破虏军运转得如新式机械般灵活。
惟独文忠教他的基层选举办法他试图有选择的接受收获的却是完败。敌人、朋友、旧部几乎所有人都站到了他的对立面争先恐后。
这一刻他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丞相如果真的决心一意孤行把选举推广下去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沉默了一会儿参谋长曾寰不忍见文天祥过于沮丧低声建议道“邹将军他们在广南两路把豪强杀得差不多了即使推行选举也不会让世家大族占到便宜。丞相此刻再下定决心把儒林中试图混水摸鱼的和行朝中试图把事情搞乱的人抓一批关一批杀一批如此庶几可成!”
“庶几可成不知能保持多久?”文天祥笑了笑问道。脸上的笑容看上去有些惨然。
“只要破虏军保持兵威二十年只要丞相大人把军权一直握在手里。二十年后大伙习惯了新政自然就顺着这条路走下去了……!”曾寰尽力安慰道。
无论对新附军还是蒙古军破虏军的优势都日渐明显。凭着这支军队的震慑力强行推广新政并非完全不可以。只是那样需要付出的代价将非常之大。也许历史上任何一个乱局都不会比强推新政后更惨。
从目前形势上看破虏军不会背弃丞相府。但丞相大人能下这个决心么?他心里为此做好了准备么?曾寰心里没有答案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低越来越低最后几不可闻。
文天祥颓然摇了摇头曾寰是个忠心的参谋这条计策虽然他出得很不情愿但能感觉到他是真心在为自己排忧解难。但是以军刀行下去的新政从开始就违背了新政的原则。这样还有意义还能叫新政么?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看着窗外的日光一点点黯淡下去。庭院中士兵的喧闹声渐渐平息收工了一天的辛劳即将结束。三三两两有人从议政厅旁走过从卫士脸上的表情上感觉到屋子内可能有什么事情不对劲儿远远地绕了开去。
“宪章你起草一道军令嘉奖西征军各级将士就说大都督府收到他们连战皆胜的消息甚感欣慰让他们继续努力争取在入秋前结束战事稳定两广!”
不知过了多久文天祥终于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低声吩咐。
“遵命!”曾寰的回答很干脆但脸上却闪出了几分迷惑。越向西北进军山越多地形越复杂越不利于火炮的运输。而如今各地豪强的反抗力度越来越大一个夏天内把所有抵抗火焰扑灭简直没有这种可能。
“再起草一份政令注意措辞。就说因为瘟疫爆新光复地区的官员委派、地方治理诸事后延。待瘟疫过去后丞相府将召集军中诸将、儒林名宿、地方士绅和两年前被推举出的里正、区长们一起于泉州商讨国是商讨一下我们起兵抗元到底是为了什么?商讨出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临时约法》来包括政务处理和官员选拔方式及原则。凡不愿屈身事元者得到地方百姓推举或士绅名流认可后都有机会参加!”
“这丞相北伐的事?”曾寰低声提醒道。
文天祥的命令他理解丞相大人不愧当世人杰心胸足够开阔性格坚韧却不执迷这一步退得够大。现在这个政令是仿效当日高祖入咸阳与诸侯和百姓约法。这样可以照顾到各方利益也可以平息所有人的不满。
但是以儒林和士林人物喜欢扯皮的性格要扯多长时间约法才能出笼呢?
“宪章你以为被凤叔在广南这么一杀两广一时半会儿能安稳住么?”文天祥苦笑着问道。
那些豪强在出其不意之下遭到邹洬重手打击。他们没有力量与破虏军正面作战却可以凭借宗族的支持把抵抗转到暗处。两广有的是山区也有的是占山为王的毛贼。豪强与毛贼勾结起来作乱没有几万大军常驻地方上短时间根本无法恢复平静。
后方不稳北伐就是一句空话。使用新式武器的破虏军实力强悍但对物资的需求也高。没有一个稳定的大后方保证不了稳定的军械粮草供应无论向北打多远无论主帅多优秀最后都免不了全军覆灭的命运。
“我是怕有人故意扯皮让约法推不出来!”曾寰低声解释。文天祥打算让有过选举经验的里正、区长们参加立约这些经历过新政并且从中得到好处的人肯定试图把约法向对自己有利方向引。而破虏军将士届时肯定会在一定程度上给自己人必要的支持。儒林和旧官员们在立约时占不了主动自然不会非常满意。弄不好又会玩些阴暗手段让《临时约法》胎死腹中。
凭借对士大夫们行事方法的理解曾寰对此很不放心。正想着有什么办法能让文天祥的政令贯彻得更完满时又听见文天祥说道:“不妨告诉大家临时约法一天不出来两广就一天归邹洬、萧鸣哲将领几位暂为代管他们做的事丞相府不会干涉。如果商讨了一个月后依然商讨不出结果来就说明大伙都没有好办法。那就只好执行原来咱们的选举办法按福建北部试行过的方式来!”
“这丞相?”曾寰感觉到自己头有些晕文天祥在短短几句话中暗藏了太多的玄机。邹、萧二将把广南两路的豪强们杀怕了地方名流们把不得赶他们走。为了早日实现这个愿望他们就没太多时间纠缠于细节。而各行各色不愿意接受原来的选举方式的人为了在临时约法中更好地保护自己的利益也只好对别人的诉求做出必要的妥协。
‘这个国是会有的开弄不好要开出大麻烦来。’曾寰默默地想抬起头再次把目光投向文天祥豁然现丞相大人的脊背已经挺直了仿佛突然顿悟了什么般活力和信心再度笼罩了他的全身。
“文疯子又在玩什么花样?起兵抗元自然是为了重建我大宋正统了。天、地、君、亲、师有了上下尊卑政令才能畅通朝野才能秩序井然。这是谁都明白的道理搞这么大动静干什么?”五天后在福州城最大的海鲜酒楼一个临窗的雅座中几个峨冠博带的老名士们议论道。
他们都是被有心人召集来的原打算在选举进行的时候趁机捣点乱谁料到选举后延大都督府又推出了共商国是这一折子戏。大伙既然来了就不好半途而废于是坐在一起一边翻看刊载大都督府政令的报纸一边推断文天祥下一步意欲干什么。
“不好说文疯子行事一向出人意料。打仗如此治政亦如此。就如几个月前那场百鱼宴他遍请各地名流在福州品鱼做诗老夫本以为他转了性子想在儒林中留一段佳话。现在才明白被他利用了破虏军当时是缺粮缺急了想让大伙带头拿鱼当饭吃!”一个背光而坐年龄有六十上下白垂肩的老儒摇头晃脑地品评。从话里听不出他到底是夸赞文天祥聪明还是指摘他行事不合常理。
本章未完,请翻开下方下一章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