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這種即時打去之行徑﹐都是頂天立地之人物。首出庶物﹐無有足以掩蓋之者。所以是自足而窮盡的。因為自足而窮盡﹐所以只有一個當下。此種自足而窮 盡所呈現的當下﹐是極洒脫嫵媚的。他們也有悲歡離合﹐喜怒哀樂。但是說他們為的什麼一定的東西﹐或表示什麼一定特殊化了的背景﹐我以為皆不免學究氣。魯智 深大鬧五台山﹐人或在此窺出他背後的寂寞﹐我以為他的寂寞只是無酒無肉﹐受了一套佛教文化的拘束。恐怕未必是普通人所意想的寂寞。我們常說耐住寂寞。耐住 寂寞﹐就是固定個寂寞與不寂寞相對待。一定要從水滸行徑窺測它背後的什麼背景﹐不如直翻上來直從他們的無曲行徑體會水滸境界。說水滸是寂寞的表示﹐不如直 說原始生命必須蠢動。他有那股充沛的氣力﹐你如何叫他不蠢動? 而蠢動不是境界﹐亦不是什麼思想或意識。其蠢動的方式﹐成為純直無曲﹐當下即是﹐方是表得一個「如是如是」之境界。李逵見各人下山搬爹取娘﹐便大哭起來。 宋江問他煩惱甚的﹐他說他也要搬老娘上山快活。宋江讓他去搬。結果搬不來﹐在深山中被老虎吃了。我曾向一個朋友說: 我有一個禪機﹐請你細參。李逵決搬不上他的娘﹐寫水滸的人壓根就不想叫他搬上來: 理上不能如此。請問什麼緣故。友人瞪目不解。人多于此不留心。實則是一個大機竅。李逵不去搬﹐不是李逵﹐去搬而搬得上來﹐也不是李逵。照來布尼茲的哲學說 ﹐一個本體概念一經形成﹐則所有可能的謂詞皆已含在裡面了。去搬而搬不上來﹐是李逵一個體中必然的謂詞。回來把他的經過告訴宋江等人﹐皆大笑。若說不替他 惋惜﹐而卻發笑﹐實在太不仁了。我于此也頗不解。實則並非不仁﹐而李逵自身即是可笑的。他的可笑掩蓋了對於他娘的仁。若於此而不笑﹐便虛偽。虛偽而可為仁 乎? 此就是超越了一切既成的固定的系統﹐而成就了一個當下即是的嫵媚境界。此只能如如地觀之。惟如如﹐而後覺其一切皆必然。林沖差人去東京取眷﹐回來知道已死 了﹐無不為之悼惜悲嘆﹐以助其哀。然而此決用不到李逵身上。人文系統之仁﹐在此不能呆板其用了。此處確有一點禪趣。許多道理俱當作如是觀。人們必得以林黛 玉之不得與寶玉成婚為一恨﹐因而必深惡痛絕於寶釵。我以為此皆不免流俗之酸腐氣。試想若真叫黛玉結婚生子﹐則黛玉還成其為黛玉乎? 此乃天定的悲劇﹐開始時已經鑄定了。人們必得於此恨天罵地﹐實在是一種自私的喜劇心理。人們必得超越這一關﹐方能了悟人生之嚴肅。同理﹐讀水滸者﹐必隨金 聖嘆之批而厭宋江﹐亦大可不必。須知梁山亦是一個組織。水滸人物雖不能過我們的社會生活﹐但一到梁山﹐卻亦成了一個社會。自此而言﹐宋江是不可少的。不可 純以虛假目之也。必須饒恕一切﹐乃能承認一切。必須超越一切﹐乃能洒脫一切。洒脫一切﹐而遊戲三昧﹐是水滸嫵媚境界。
沒有生命洋溢﹐氣力充沛的人﹐不能到此境界﹔沒有正義感的人﹐也不能到此境界。武松說:「武二這雙拳頭﹐單打天下不明道理的人。」又說:「我武二是 噙齒戴髮的男子漢﹐不是那禽獸不如的豬狗。嫂嫂以後休要恁的。」只是他們好為一往之行﹐乃是不學的野人﹐沒有迴環。所以不合聖人之道。然而他們卻是另一世 界。他們的生命並非全無安頓。義是他們生命的著落點﹐只是沒有經過理性的自覺而建立﹐所以不是隨孔子之路而來。此只可說是原始的﹐氣質的﹐所以只是一個健 實的嫵媚的漢子。他們作過即完﹐一切是當下﹐是新奇。他們的生命隨時可以結束: 完了就完了﹐並沒有什麼可躲閃迴避的。飄忽而來﹐飄忽而去。但是來也須來得嫵媚﹐去也須去得嫵媚: 所以是個漢子。杜甫過去云: 語不驚人死不休。此不是水滸境界。而水滸結尾詩云: 語不驚人也便休。此方是水滸境界。
這個境界﹐出世不能為神﹐入世不能為聖人。殊不可由系統以解之。必須是在洒脫一切時觸處機來。水滸傳自序云:「薄暮籬落之下﹐五更臥被之中﹐垂首撚 帶之際﹐皆有所遇矣。」又云:「所談未嘗不求人解﹐而人亦卒莫之解。蓋事在性情之際﹐世人多忙﹐未之暇問也。」吾之感覺水滸境界﹐在由壩子上﹐在樹底下﹐ 在荒村野店中﹐在世人睚眦下﹐在無可奈何之時﹐在熱鬧場中﹐在污濁不堪之社會中﹐花天酒地﹐金迷紙醉﹐冷冬小巷﹐皆有所遇。我之感覺﹐頗不易寫得出。比起 寫哲學系統還難。以往生活﹐已成雲煙。然而我未曾倒下去。我只因讀了點聖賢之書﹐漸漸走上孔聖之路。假若有歸宗水滸境界者﹐必以我為無出息矣。
牟宗三著《生命的學問》,頁228-235,三民文庫,1997年3月訂版八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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