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杰 (1975.11.26)
《水浒》中的投降派典型宋江,是个儒侠合一的形象。在中国历史上,儒和侠作为两个流派都出现于春秋战国之际。那时正是由奴隶社会向封建社会过渡的社会大变革的时代。阶级斗争异常激烈。韩非说:“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他是站在新兴地主阶级立场上,指出儒和侠一文一武,狼狈为奸,“乱法”、“犯禁”,为反动的奴隶主贵族效劳,危害新兴地主阶级的国家,所以韩非说他们是两条危险的蛀虫。生活在西汉武帝时的司马迁写过《游侠列传》,说他们“救人于厄”,“振人不赡”,“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其实他所写的游侠,大都是地主阶级中的人物。“剧孟母死,自远方送丧盖千乘”;郭解迁徙茂陵,“诸公送者出千余万”。这不但说明了他们自己的阶级地位,而且也说明了他们所“救”所“振”的对象,主要是地主阶级中的上层,是地主阶级内部这一派或那一派。正如鲁迅先生指出的:“汉的大侠,就已和公侯权贵相馈赠”,成了地主阶级内部斗争的工具。
到了唐朝,许多具有非儒思想的诗人,往往向往游侠,表示对儒生的轻蔑。李白的《侠客行》,可以说是这方面的代表。“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李白非儒是对的,但是颂侠是错的。中唐以降,政治日益混乱,宦官当权,藩镇割据,形成朝廷与地方以及藩镇与藩镇的对立,争权夺利,相互斗争,侠士之风,一时称盛。元和十年宰相武元衡被刺,开成三年宰相李石被刺,都是出于藩镇和宦官的主使。在这种封建统治阶级内部激烈政治斗争的形势下,产生了许多以游侠为题材的侠义小说。其中如红线、聂隐娘、昆伦奴等男女侠客,飞檐走壁,武艺高强,或为藩镇效劳,或为贵公子卖命,但无一不是封建统治阶级的爪牙。
从历史上看,儒和侠是两个不同的流派,但孔子之徒中,有人也具有“侠”的作风,二者又可以结合。说得早一些,子路就是儒中之侠。《汉书·游侠传》云:“虽其陷于刑辟,自与杀身成名,若季路(子路)……,死而不悔也”。可见前汉游侠是把子路也作为游侠的祖宗来推尊的。子路的特征是,文可以读经,宣传孔丘之道;武可以用剑,“杀身成名,死而不悔”,具有文武双全的“本领”。可是汉代的游侠和晚唐的侠客,只能传其后者,不能传其前者,儒和侠还是分开了。到了《水浒》里的宋江,再把子路之流的传统加以继承和发展,在文儒和武侠的结合上,成为儒、侠合一的人物形象。
《水浒》中的宋江家有庄园,有“大小庄客”,“身边有的是金银财帛”,不是一般的中小地主。在思想上他是一个道道地地的孔孟之徒。他“自幼学儒,长而通吏”;“自幼曾攻经史”,“幼读经书明礼义”;所以“刀笔精通,吏道纯熟”。他的最高信念,是要为皇帝尽忠,要为父亲尽孝,要做一个“全忠全孝”、“读圣贤书,做圣贤事”的儒徒;从而争取高官厚禄,封妻荫子,在青史上留一个“好名”。他这样的儒徒,不但连做梦也没有想到要造反、要起义,而且他对于造反、起义是坚决反对,是深恶痛绝的。晁盖劫了生辰纲,他说是犯了“迷天大罪”;伤了何观察,活捉黄安,他说这是“灭九族的勾当”。他杀了阎婆惜,情愿刺配江州。在路上被晁盖救上梁山,劝他留在山上。他说这是“上逆天理,下违父教,做了不忠不孝的人”。连戴在自己颈上的枷锁,也不许人动,说这是“国家法度”。在这些地方,充分暴露出宋江是地主阶级的奴才,是赵宋王朝的忠臣。
《水浒》中的宋江是董仲舒的忠实信徒。笃信“天命”这一点,儒和侠是共同的。《水浒》的作者非常着力地描写和赞扬了宋江利用孔孟之道的天命观,推行投降主义路线的活动。《水浒》中,九天玄女的“法旨”,假造童谣,石碣天书以至最后的“神聚蓼儿洼”,无一不是董仲舒的天人感应邪说的艺术表演,无一不是神权迷信的蛊惑人心,无一不是为写宋江笃信天命作铺垫。“人间善恶皆招报,天眼何时不大开”,宋江宣扬天命主宰一切,用天命来消除阶级的对立关系,用天命来压服梁山泊头领中不愿意投降的人们,推行他的投降主义路线,达到他叛卖革命的目的。
《水浒》中的宋江又是作者按照程、朱理学的模子塑造的形象。所谓理学就是唯心主义的天理之学。朱熹说过:“宇宙之间,一理而已。……其张之为三纲,其纪之为五常”。所谓天理、天命、天道,等等,都是一个货色,都是借天意神权,来推行孔孟所宣扬的“三纲五常”的伦理道德,来压迫穷苦人民,巩固封建地主阶级的反动统治,其精神实质是一致的。理学家朱熹大力鼓吹“存天理,灭人欲”的谬论。他认为:天理是正,人欲是邪,也就是说封建剥削和封建压迫是合乎天理的,所以是正;穷苦人民因为活不下去而起来造反,是属于人欲的,所以是邪。朱熹强调:“圣人千言万语,只是教人存天理,灭人欲”。在这里集中表现了孔孟之徒的千言万语,就是要表明阶级剥削和阶级压迫是永恒不变的“天理”,穷苦劳动人民必须“灭人欲”,甘心做牛做马,永世不得翻身。《水浒》中九天玄女交给宋江的“替天行道”、“去邪归正”的旗号,就是“替天行理”和“天理昭昭不可诬”的旗号。宋江正是用这一旗号,来同造反派对抗,作为他推行投降主义路线的政治纲领。晁盖劝他上山,他说这是“上逆天理”,万万做不得,情愿死在众位手里。刘唐要杀死那两个押送宋江的“公人”时,宋江连忙劝阻说,你们这样做,“倒陷我于不忠不孝之地”,不如我自己死了,立刻抽出刀来准备自刎。在宋江看来,忠孝是天理,造反是人欲,天理万万违反不得。
由此可见,宋江确实是一个真正的儒徒,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他当然不能成为一个农民起义的领袖。他精通儒道,也能诗词,在封建社会应当是可以升官发财的,但在统治阶级内部派别倾轧的激烈斗争中,宋江的官运并不亨通,“年已三旬”,仍然是郓城县的一个小押司,“名又不成,功又不就”。“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正道出他这种怨恨的心情。文儒求官的路走不通,他要另谋出路。“若要官,杀人放火受招安”。地主阶级野心家宋江,是很懂得这点道理的,于是在江州被救上山以后,决心走造反求官的路。《满江红》词云:“望天王降诏,早招安,心方足”,这是宋江造反求官的真实自白。请看!宋江跪在宿太尉面前哀求说:“宋江不得已哨聚山林,权借梁山泊避难,专等朝廷招安”;又向高俅“纳头便拜,口称:‘死罪!’……‘万望太尉慈悯,救拔深陷之人,得瞻天日,刻骨铭心,誓图死保’。”又宋江听到朝廷颁降诏书,赦罪招安时,“喜从天降,笑颜逐开”。奴才嘴脸何等鲜明;孔孟之道,表现得又是何等露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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