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宗岗评点《三国演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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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回 武侯预伏锦囊计 魏主拆取承露盘(2/2)
    为后文钟会惑神伏线。后主降诏致祭,谥号忠武侯;令建庙于沔阳,四时享祭。后杜工部有诗曰: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前解咏祠堂,后解咏丞相。至城外然后有丞相祠堂,然至城外而见祠堂,是无心于见祠堂者也。先言祠堂而后至城外,是有心于吊祠堂者也。有一丞相于胸,而至其地寻其庙,则有锦官城外,森森柏树之中也。三四两句,是但见祠堂而无丞相也。碧草春色,黄鹂好音,入一“自”字、“空”字,便凄清之极。○黄鸟所以求友,旷百世而相感,君子有尚友古人之思,而无如古人终不可见,如隔叶也。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后解承三四来,丞相不可见于今日矣;然当时若非三顾草庐,丞相并不得见于昔日也。天下妙计,在混一不在偏安也。两朝既受眷于先,并效忠于后也。虽不能混一天下,成开济之功,然老臣之计、老臣之心,则如是也。死而后已者,老臣所自失于我者也。捷而后死者,老臣所仰望于天者也。天不可必,老臣之志则可必也。“未”字、“先”字妙绝,一似后曾恢复,而老臣未及身先死者,体其心而为言也。当日有未了之事,今日遂长留一未了之计、未了之心。嗟呼,后世英雄有其计与心,而不获见诸事者,可胜道哉!在昔日为英雄之计、英雄之心,在今日皆成英雄之泪矣。

    又杜工部诗曰:

    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遗像肃清高。三分割据纡筹策,万古云霄一羽毛。前解。史迁疑子房“以为魁梧奇伟”,“而状貌乃如妇人好女”二语,正与此诗起二语意相似。向闻其名,但震其人;今观其像,又叹其高。“清高”二字,从遗像写出:入相则紫袍象简,出将则黄白旄,而今其遗像,羽扇纶巾,一何清高之至也。加一“肃”字,又有气定神闲、不动声色之意。三分割据,英才辈出,持筹挟策,比肩皆是。如孔明者,万古一人。三是泛指众人,四是独指诸葛也。“鸿渐于逵,其羽可用为仪”,“凤翱翔于千仞兮,揽德辉而下之”,羽毛状其清,云霄状其高也。仲伯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运移汉祚终难复,志决身歼军务劳。后解。万古罕有其匹矣!古人中可与为伯仲者,庶几其伊、吕乎?若萧、曹辈不足数耳。然耕莘钓渭,与伊、吕同其清高;而荡秦灭楚,不得与萧、曹同其功烈何耶?此缘汉祚之已改,非军务之或疏也。运虽移而志则决。“身”即所云“鞠躬”,“劳”即所云“尽瘁”,“歼”即所云“死而后已”,“终难复”即所云“成败利钝,非臣逆睹”也。“终”字妙,包得前后拜表、六出祁山,无数心力在内。前解慕其大名不朽,后解惜其大功不成。慕是十分慕,惜是十分惜。

    却说后主回到成都,忽近臣奏曰:“边庭报来,东吴令全综引兵数万,屯于巴丘界口,未知何意。”后主惊曰:“丞相新亡,东吴负盟侵界,如之奈何?”不用顺接,忽用逆接,鬬笋甚奇。蒋琬奏曰:“臣敢保王平、张嶷引兵数万屯于永安,以防不测。陛下再命一人去东吴报丧,以探其动静。”虽无全综之事,亦当报丧。后主曰:“须得一舌辩之士为使。”一人应声而出曰:“微臣愿往。”众视之,乃南阳安众人,姓宗,名预,字德艳,官任参军、右中郎将。后主大喜,即命宗预往东吴报丧,兼探虚实。不重在报丧,重在探虚实。

    宗预领命,径到金陵,入见吴主孙权。礼毕,只见左右人皆着素衣。不消送帛,先自挂孝。权作色而言曰:“吴、蜀已为一家,卿主何故而增白帝之守也?”责问王平、张嶷守永安之故。预曰:“臣以为东益巴丘之戍,西增白帝之守,皆事势宜然,俱不足以相问也。”预亦善于词令。权笑曰:“卿不亚于邓芝。”照应八十六回中事。乃谓宗预曰:“朕闻诸葛丞相归天,每日流涕,令官僚尽皆挂孝。不是写孙权,是写武侯。朕恐魏人乘丧取蜀,故增巴丘守兵万人,以为救援,别无他意也。”说明全综守巴丘之故。预顿首拜谢。权曰:“朕既许以同盟,安有背义之理?”预曰:“天子因丞相新亡,特命臣来报丧。”权遂取金鈚箭一技,折之设誓曰:“朕若负前盟,子孙绝灭!”前者砍案为誓,今者折箭为誓,一为伐魏,一为和蜀。又命使赍香帛奠仪,入川致祭。

    冥仪四色,奉申奠仪。宗预拜辞吴主,同吴使还成都,入见后主,奏曰:“吴主因丞相新亡,亦自流涕,令群臣皆挂孝。其益兵巴丘者,恐魏人乘虚而入,别无异心。今折箭为誓,并不背盟。”后主大喜,重赏宗预,厚待吴使去讫。以下按过东吴,事叙西蜀。遂依孔明遗言,加蒋琬为丞相、大将军、录尚书事;加费袆为尚书令,同理丞相事;加吴懿为车骑将军,假节督汉中;姜维为辅汉将军、平襄侯,总督诸处人马,同吴懿出屯汉中,以防魏兵。防魏重于防吴。其余将校,各依旧职。杨仪自以为年宦先于蒋琬,而位出琬下,且自恃功高,未有重赏,口出怨言,谓费袆曰:“昔日丞相初亡,吾若将全师投魏,宁当寂寞如此耶!”杨仪为人亦与魏延仿佛。费袆乃将此言具表密奏后主。后主大怒,命将杨仪下狱勘问,欲斩之。蒋琬奏曰:“仪虽有罪,但日前随丞相多立功劳,未可斩也,当废为庶人。”后主从之,遂贬杨仪赴汉中嘉郡为民。仪羞惭自刎而死。杨仪结局却与彭羕相仿佛。

    蜀汉建兴十三年,魏主曹睿青龙三夫,吴主孙权嘉禾四年,三国各不兴兵。将三国总叙,作一关锁。单说魏主封司马懿为太尉,总督军马,安镇诸边。懿拜谢回洛阳去讫。以下又按下蜀、吴,单叙魏国。

    魏主在许昌,大兴土木,建盖官殿;前既胜吴而归,今又闻武侯已死,故妄意肆志于土木也。又于洛阳造朝阳殿、太极殿、筑总章观,俱高十丈;又立崇华殿、青霄阁、凤凰楼、九龙池,命博士马钧监造,极其华丽,雕梁华栋,碧瓦金砖,光辉耀日。抵得一篇《阿房宫赋》。选天下巧匠三万余人,民夫三十余万,不分昼夜而造。民力疲困,怨声不绝。睿又降旨起土木于芳林园,使公卿皆负土树木于其中。公卿为栋梁,今使公卿负木,是栋梁负栋梁也。司徒董寻上表切谏曰:

    伏自建安以来,野战死亡,或门殚户尽,虽有存者,遗孤老弱。若今宫室狭小,欲广大之,犹宜随时,不妨农务,况作无益之物乎?陛下既尊群臣,显以冠冕,被以文绣,载以华舆,所以异于小人也。今又使负木担土,沾体涂足,毁国之光,以崇无益,其无谓也。役民既已不情,役官更是无礼。

    孔子云:“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无忠无礼,国何以立?臣知言出必死,而自比于牛之一毛,生既无益,死亦无损?秉笔流涕,心与世辞。臣有八子,臣死之后,累陛下矣。不胜战栗待命之至!

    睿览表怒曰:“董寻不怕死耶!”左右奏请斩之。叡曰:“此人素有忠义,今且废为庶人。

    做了庶人一发该搬砖弄瓦,为役夫之事矣。再有妄言者必斩!”时有太子舍人张茂,字彦材,亦上表切谏,睿命斩之。即日召马钧问曰:“朕建高台峻阁,欲与神仙往来,以求长生不老之方。”钧奏曰:“汉朝二十四帝,惟武帝享国最久,寿算极高,盖因服天上日精月华之气也。尝于长安宫中建柏梁台,台上立一铜人,手捧一盘,名曰承露盘,接三更北斗所降沆瀣之水,其名曰天浆,又曰甘露。取此水用美玉为屑,调和服之,可以返老还童。”马钧是李少君一流人。叡大喜曰:“汝今可引人夫星夜至长安,拆取铜人,移置芳林园中。”

    钧领命,引一万人至长安,命周围搭起木架,上柏梁台去。不移时间,五千人连绳引索,旋环而上。公卿搬木石,是公卿为役夫,今役夫升青云,是役夫为公卿矣。那柏梁台高二十丈,铜柱圆十围。马钧教先拆铜人。多人并力拆下铜人来,只见铜人眼中潸然泪下。兴废无常,成毁顿易,铁汉亦心酸,铜人安得不泪下?众皆大惊。忽然台边一阵狂风起处,飞砂走石,急若骤雨,一声响喨,就如天崩地裂,台倾柱倒,压死千余人。不死于兵,又死于役,君求长生,民则不聊生矣。钧取铜人及金盘回洛阳,入见魏主,献上铜人、承露盘。魏主问曰:“铜柱安在?”钧奏曰:“柱重百万斤,不能运至。”睿令将铜柱打碎,运来洛阳,铸成两个铜人,号为“翁仲”,列于司马门外;又铸铜龙凤两个,龙高四丈,凤高三丈余,立在殿前。木牛流马却是有用,铜人、铜盘、铜龙、铜凤却是无用。又于上林苑中,种奇花异木,蓄养珍禽怪兽。少传杨阜上表谏曰:

    臣闻尧尚茅茨,而万国安居;禹卑宫室,而天下乐业;及至殷、周,或堂崇三尺,度以九筵耳。古之圣帝明王,未有以宫室高丽,以雕弊百姓之财力者也。桀作璇室、象廊,纣为倾宫、鹿台,致丧社稷;楚灵以筑章华而身受其祸;秦始皇作阿房宫而殃及其子,天下背叛,二世而灭。夫不度万民之力,以从耳目之欲,未有不亡者也。陛下当以尧、舜、禹、汤、文、武为法,以桀、纣、秦、楚为诚。而乃自暇自逸,惟宫室是饰,必有危亡之祸矣。君作元首,臣为股肱,存亡一体,得失同之。臣虽驽怯,敢忘诤臣之义?言不切至,不足以感陛下。谨叩棺沐浴,伏候重诛。

    表上,睿不省,只催督马钧建造高台,安置铜人、承露盘。又降旨广选天下美女,入芳林园中。奇花异木、珍禽怪兽,犹不若此物之佳。○此句便引起下文庞妃废后事,绝妙过接法。众官纷纷上表谏诤,睿俱不听。

    却说曹睿之后毛氏,乃河内人也,先年睿为平原王时,最相恩爱;及即帝位,立为后。后睿因宠郭夫人,毛后失宠。曹睿固甄后之子也,独不记甄后失宠之事也?郭夫人美而慧,睿甚嬖之,每日取乐,月余不出宫闼。是岁春三月,芳林园中百花争放,睿同郭夫人到园中赏玩饮酒。郭夫人曰:“何不请皇后同乐?”叡曰:“若彼在,朕涓滴不能下咽也。”其新孔嘉,遂令旧者之取厌如此,为之一叹。遂传谕宫娥,不许令毛后知道。毛后见睿月余不入正宫,是日引十余宫人,来翠花楼上消遗,只听得乐声嘹亮,乃问曰:“何处奏乐?”一宫官启曰:“乃圣上与郭夫人于御花园中赏花饮酒。”毛后闻之,心中烦恼,回宫安歇。“却恨含情掩秋扇,空悬明月待君王。”次日,毛后乘小车出宫游玩,正迎见睿于曲廊之间,乃笑日:“陛下昨游北园,其乐不浅也!”睿大怒,即令擒昨日侍奉诸人到,叱曰:“昨游北园,朕禁左右不许使毛后知道,何得又宣露!”喝令宫官将诸侍奉人尽斩之。毛后大惊,回车至宫,睿即降诏赐毛皇后死,立郭夫人为皇后。

    皮去毛曰韕,今去毛立郭,却是光皮矣。一笑。朝臣莫敢谏者。

    忽一日,幽州刺史毋丘俭上表,报称辽东公孙渊造反,自号为燕王,改元绍汉元年,建宫殿,立官职,兴兵入寇,摇动北方。睿大惊,即聚文武官僚,商议起兵退渊之策。正是:

    纔将土木劳中国,又见干戈起外方。

    未知何以御之,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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