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祖斩白帝子而创业,光武起白水村而中兴,先主入白帝城而托孤,二帝始于白,一帝终于白,正合李意白字之义。自桃园至此,可谓一大结局矣。然先主之事自此终,孔明之事又将自此始也。前之取西川、定汉中,从草庐三顾中来。后之七擒孟获、六出祁山,从白帝托孤中来。故此一篇,在前幅则为煞尾,在后幅则又为引头耳。
观先主托孤之语,而知其不以伐吴为重,终以伐魏为重矣。其曰“君才十倍曹丕”,何以不曰十倍孙权乎?盖以与汉为
仇者魏耳,与我为对者曹氏耳。其曰“嗣子可辅则辅之,不可辅则自取之”,犹云能讨贼则辅之,不能讨贼则取之也。重在讨贼,故不重在嗣位,此前后出师之表,所以不能已欤?
先主教太子之言,已知太子之无用也。何也?刘禅固不能为大善,亦不能为大恶者也。不能为大善,则但勉之以小善而已;不能为大恶,则但戒之以小恶而已。先主枭雄之才,其权谋通变,料非其子之所能学,故曰:汝父德薄不足效。知子莫若父,然哉!然哉!
或问先主令孔明自取之,为真话乎,为假语乎?曰:以为真,则是真;以为假,则亦假也。欲使孔明为曹丕之所为,则其义之所必不敢出,必不忍出者也。知其必不敢,必不忍,而故令之闻此言,则其辅太子之心愈不得不切矣。且使太子闻此言,则其听孔明,敬孔明之意愈不得不肃矣。陶谦之让徐州,全是真不是假;刘表之让荆州,半是假半是真。与先主之遗命,皆不可同年而语。
图事之法,与弈棋同。有同此一着,而用之于前则妙,用之于后则失者。如张耳劝陈涉立六国后,便是妙着;郦生劝高帝立六国后,便是失着。先后之势异耳。刘晔先言蜀可伐,后言蜀不可伐,一在曹操初破张鲁之时,一在魏兵留守汉中之后也。刘晔先言吴可伐,后言吴不可伐,一在先主初下江东之时,一在陆逊大破蜀兵之后也。刘晔可谓知弈矣。
伊尹三聘,孔明三顾,孔明一伊尹也。吕望钓鱼,孔明观鱼,孔明一吕望也。或谓孔明辅蜀在乃翁手中拿班,又在乃郎手中拿班,似乎妆腔太甚。不知不如此,则师相之体不尊;师相之体不尊,则这不听计不从矣。嗟乎,孔明岂得已哉!
曹丕以三路取吴,以五路取蜀,读至此必谓有一场大厮杀在后。不意三路则一战而即退,五路则不战而自解,虎头蛇尾,可发一笑。有此省力之事者,亦以省力之笔传之。三路之中,两路虚写,惟濡须之兵用实写;五路之中,四路虚写,惟邓芝之使用实写。又魏之侵吴,吴之御魏,但叙曹丕,不叙孙权;魏之侵蜀,蜀之御魏,既叙曹丕、司马懿,又叙后主、孔明。或详或略,各各不同,尤见笔法之妙。
却说章武二年夏六月,东吴陆逊大破蜀兵于猇亭彝陵之地;先主奔回白帝城,赵云引兵据守。忽马良至,见大军已败,懊悔不及,将孔明之言奏知先主。补照前文。先主叹曰:“朕早听丞相之言,不致今日之败。又照应八十一回中语。今有何面目复回成都见群臣乎!”遂传旨就白帝城住扎,将馆驿改为永安宫。人报冯习、张南、傅彤、程畿、沙摩柯等皆殁于王事,先主伤感不已。又总点前文。又近臣奏称:“黄权引江北之兵,降魏去了。黄权下落,但在先主一边听得。妙。陛下可将彼家属送有司问罪。”先主曰:“黄权被吴兵隔断在江北岸,欲归无路,不得已而降魏。是朕负权,非权负朕也,何必罪其家属?”仍给禄米以养之。先主之待黄权,胜于曹丕之待于禁。
却说黄权降魏,诸将引见曹丕,丕曰:“卿今降朕,欲追慕于陈、韩耶?”权泣而奏曰:“臣受蜀帝之恩,殊遇甚厚,令臣督诸军于江北,被陆逊绝断。臣归蜀无路,降吴不可,此正体贴先主之意。故来投陛下。败军之将,免死为幸,安敢追慕于古人耶!”丕大喜,遂拜黄权为镇南将军。权坚辞不受。不受爵,还有可取。忽近臣奏曰:“有细作人自蜀中来,说蜀主将黄权家属尽皆诛戮。”权曰:“臣与蜀主,推诚相信,知臣本心,必不肯杀臣之家小也。”权若能死,尤为相信。丕然之。后人有诗责黄权曰:
降吴不可却降曹,忠义安能事两朝?堪叹黄权惜一死,紫阳书法不轻饶。
曹丕问贾诩曰:“朕欲一统天下,先取蜀乎?先取吴乎?”诩曰:“刘备雄才,更兼诸葛亮善能治国;东吴孙权,能识虚实,陆逊现屯兵于险要,隔江泛湖,皆难卒谋。以臣观之,诸将之中皆无孙权、刘备敌手。不说主上,而说臣下,亦是不好说得曹丕耳。虽以陛下天威临之,亦未见万全之势也。只可持守,以待二国之变。”贾诩可谓知己知彼。丕曰:“朕已遣三路大兵伐吴,安有不胜之理?”曹丕能料蜀兵之必败,而不能料魏兵之不胜,亦只见得别人,不曾见得自己。尚书刘晔曰:“近东吴陆逊新破蜀兵七十万,上下齐心,更有江湖之阻,不可卒制,陆逊多谋,必有准备。”刘晔之见,不在贾诩之下。丕曰:“卿前劝朕伐吴,今又谏阻,何也?”照应前文。晔曰:“时有不同也。昔东吴累败于蜀,其势顿挫,故可击耳。今既获全胜,锐气百倍,未可攻也。”刘晔前后两样说法,实有两样解说,不似今人之首鼠两端,反复不定也。丕曰:“朕意已决,卿勿复言。”遂引御林军亲往接应三路兵马。早有哨马报说东吴已有准备:令吕范引兵拒住曹休,诸葛瑾引兵在南郡拒住曹真,朱桓引兵当住濡须以拒曹仁。东吴三路兵却借探马口中叙来,省笔之法。刘晔曰:“既有准备,去恐无益。”丕不从,引兵而去。
却说吴将朱桓,年方二十七岁,极有胆略,孙权甚爱之。时督军于濡须,闻曹仁引大军去取羡溪,桓遂尽拨军守把羡溪去了,为后文战败曹仁张本。止留五千骑守城。忽报曹仁令大将常雕同诸葛虔、王双、引五万精兵飞奔濡须城来。众军皆有惧色。桓按剑而言曰:“胜负在将,不在兵之多寡。兵法云:客兵倍而主兵半者,主兵尚能胜于客兵。此论主客之异。今曹仁千里跋涉,人马疲困;此论劳逸之异。吾与汝等共据高城,南临大江,北背山险,此论形势之异。以逸待劳,以主制客:此乃百战百胜之势。三句分顶上文。虽曹丕自来,尚不足忧,况仁等耶?”预为曹丕自来伏笔。于是传令,教众军偃旗息鼓,只作无人守把之状。桓亦能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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