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羽见他一动就是一礼,万分谨慎小心,为了松缓一下这种场面,便说道:“某惊悉吕都督噩耗,不胜悲伤。”
“蒙君侯厚意,先都餐定然九泉感恩。”吕范道。
“子明何日亡故?”关羽问。
“九月中旬。”吕范答。
“所患何症?”
“失魂伤寒,三日而亡。”
“可曾延医?”
“无可救药。”
一个问什么,一个就怎么答,这种呆板的机械式的对话,愈使关羽觉得无聊。便又换了一个话题问道:“陆逊乃何许样人?今年青春几何?”
“我家陆大都督是个书生,今年二十有七。”
实际上陆逊已经三十岁了,这是吕范故意说的谎话,为的是让关公从年龄上来藐视陆逊,所以说得年轻几岁更有作用。
关羽一听新任都督只有二十七岁,而且是个书生,敬慕之心油然而生,说明江东是个人材荟萃之地,孙权是个有胆识的君主。可是再一细思,陆逊年纪太轻,虽有才,并未闻其名,恐难指麾三军。因此便有轻蔑之意。又问:“大夫到此有何贵干?”
“君侯坐镇荆襄八载,长江南北无刀兵之灾,百姓安居乐业,操贼不敢顾视,此皆赖君侯虎威。我主吴侯感激,江东文武无不称颂。为此,陆帅接任以来,特命下官到此求见君侯,愿与君侯永结和好,誓不相犯。都督有书信在此,请君侯过目。”说罢,从身边取出陆逊的书信呈上。
关公将书信接到手中,展开一看,书中略云:某年少无学,才望皆微,蒙主惠顾,拜某为帅。某自揣忖,深恐有负众望。君侯乃盖世之英才,德望昭隆,威仪天下。倘能垂顾一二,某感恩非浅,当竭力报效。看到这封信,关公只觉得陆逊资格太嫩,谦辞卑言一点也没有大帅的气魄,由此便轻视了他,以为陆逊为帅,荆州无东顾之忧。因而看着书信,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笑逐颜开,一对凤眼眯成了一条线。览毕,将书信置于虎案之上。
就在关羽看信的时候,吕范也在一眼不眨地观察着他的表情,只见关羽的嘴角和宇眉间充满了一种满足和蔑视的笑意,已知被陆逊的话蒙骗住了。暗想,甜言蜜语大凡都容易接受,如今他已信了陆逊的话,那我就可以走第二步了。遂说道:“君侯,此番兴师北伐,水淹七军,威震华夏,真个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计无不达,谋无不成,威名远扬。江东托赖君侯之威,一无内顾之忧。下官奉都督之命,特具些许薄礼,过江奉献。望君侯笑纳。”说罢,从贴身处取出一份礼单,双手呈上。
关羽敛起笑意,将手一推道:“某素不喜此道。”意思是我一生不喜欢收受别人的东西。
吕范忙解释道:“陆帅别无他意,只为江东久受君侯荷护,众将辛劳,特命下官前来犒赏三军,以表微意。”
关羽道:“某兴师灭贼乃为天下之公,亦某之责。何劳江东到此犒赏?”
吕范想,这是第二步,陆逊关照我一定要说得关公收下礼物,我决不能就此为止。吕范向来能说,就对关公十分尴尬地笑道:“君侯,些小礼物仅表江东万民对君侯一片丹心,若只是推却,下官如何回复都督?”
关羽见他这般恳求,就差没有哭出来。方才将礼单浏览了一遍:好一份“薄礼”,简直可以堆成一座礼山!不过,不收也太没情,既然是诚心诚意地送来,也不可一点也不收。便淡淡地说道:“关某承陆帅一片好意,留下万头牲畜,余者请大夫纳回。”
吕范只以为关羽全部留下,不想只留了些牲奋,便道:“君侯请将金银收下,不必客套。”
“某视金银如同粪土,生平所不喜。”
“下官久闻君侯之美名,昔日在曹营中封金挂印,传为佳话,家喻户晓。然今日之金银乃陆帅所赠,非送君侯一人,举兵北伐,可充作军晌,以壮军威。”
关羽不以为然道:“库中军饷尚存,多则有害。某不效王莽之举。”
关羽一向认为,只要定期如实地分发饷银,这对军士来说是最正当的事情了。军士身上的银两一多,打仗就要分心,胡思乱想,开小差,这是有害的。只要不克扣,军士们就满意了。当年东汉的王莽,每攻取一地,就让手下随心所欲地大抢三天,好淫掳掠,无所不为,无恶不作,以此来笼络军心,激励军士拚死作战,可仍然败北了。因此用金银来勉励军士,是弊多利少的。
吕范道:“金银多则有害,然少亦无益。下官以为奖赏有功之士,有助于北上灭操。”
关羽见他苦口婆心,劝说个不停,觉得也有理,更怕他噜苏,便点头应允了。自然不必多说,这一万坛酒能值多少金银,等到打平了中原以后,用来庆功贺喜那是最好不过的东西了。不由得关羽不收下。结果还是照单全收。
吕范就像卸下了重负一样舒了口气,神情顿然松弛了下来。轻松自如地对帐上环视了一眼,信手指着廖化等人问道:“君侯,诸位将军定是武艺高超,愿闻大名!”
关公指着这些大将向吕范一一作了介绍,说道:“皆是汉室心腹,随某多年。”说到这些大将,关羽兴致勃勃,回身又指着周仓道:“周仓,某马前副将,步将之中屈指可数。”
吕范顺着关羽的手看去,正与周仓的目光相遇,不觉一阵心悸,便故作镇定道:“久慕威名,莫非昔日临江之畔举锚登岸的周将军?久仰!”吕范倒还记得当年周瑜计赚刘备临江赴宴的事情,这种大将的确令人望而生畏。吕范又问:“公子缘何不见?”
“奉命镇守新野。”
“哈哈,君侯帐前皆是足智多谋之士,皆有文能安邦,武能定国之才,宛如猛虎添冀。君侯有此良材辅助,何愁奸贼不灭,何虑汉业不兴!”
关羽笑道:“大夫过奖。某闻江东人材出众,当年韩当、周泰、徐盛、丁奉皆是文武全才。”
吕范接着道:“可惜都已年迈无用了。”
“甘宁、凌统颇有威名。”
“甘、凌二人虽然勇武,却只能水战,不善陆战。不过是一技之长而已。”
关羽问:“某闻潘璋、董袭乃上乘之将?”
“君侯有所不知,此二人虽有虚名,亦不过勇而无谋。若与君侯帐下诸将相比,好似……”吕范欲言又止。
关公问道:“怎样?”
“好似顽石与美玉争辉。”
关公听了放声大笑:“哈……”真是痛快至极。
吕范讲到这儿,便从座上抬身,“君侯,下官相扰多时,甚是不当。待等君侯克日灭曹,下官再来大营恭贺。告辞了!”他想,两件事都已办妥,达到了预期的目的,言多必失,当抽身返回了。
“请大夫多多回复陆帅,有关某在此,可保江东无虞。某军务在身,恕不远送。”
“岂劳君侯相送。下会有期!”说罢,匆匆出了汉营。船上的东西早已搬空,吕范下了船,回陆口去复命陆逊。暂且不提。
等得吕范一走,周仓说道:“主人,小人在旁观察江东使人之色,眉来目去,言过其实。某恐陆逊别有用心。”近来周仓很会动脑筋。
关云长喜欢“戴高帽子”。这个性格已被陆逊掌握,所以吕范到此专拣年初一的话讲,处处贬低江东,这正迎合了关羽的口胃。关羽被周仓一质疑,反而劝道:“汉寿,大丈夫理应待人以君子,不可防人以小人。切莫胡乱猜疑。”
此时关云长不信周仓的话,到了失荆州,走麦城的时候,方才追忆起周仓的这番话,真的是追悔莫及了。吕范一走,关羽以为心腹之患已消,可以一心对付曹操了。因此立即修下一角文书,命人发到荆州,命刘安带领二十万重兵立即开赴襄江大营。——大意失荆州,出典就在于此。——关公一心以为,江东只有吕蒙一人要取荆州。他一死,陆逊是个书生,年轻又没作战经验,何况江东战将老的老,衰的衰,只得依附在自己的身上,方才不受曹操的侵犯。因此不分真假,也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就将荆州人马调拨一空。三天过后,刘安领军赶到。关羽又把胡班的五万水军也调至军前,只留少数人看守船只。打算大举进攻宛洛道,全力追杀曹操。
却说满宠从江东回到宛洛道,将所见所闻告知了曹操。接着吕蒙病故、陆逊拜帅的消息也传到了魏营中。曹操感到惊奇,聚文武商议对策。满宠道:“千岁,下官往秣陵见仲谋,言定约期起兵,某料不会变卦。”
曹操把这几天一连串的事情联系起来一想,发觉吕蒙死得不明不白,又拜陆逊为帅,分明是用来蒙骗关羽,其中必有诈情。正想着,探子来报:关羽将荆州军马调至军前,合计四十万,不日便要大举进犯宛洛道。曹操听了这个消息,忧喜各半。一旦东吴出兵,关羽立即会收兵,他的北伐之举就会毁于一旦,樊城之危可解。可是荆州定被东吴所取,我就再难下江南了。曹操立即传令各营准备与汉军厮杀。
再说吕范回到陆口,马上进帐来见陆逊。手下报进大帐:“报大都督,吕大夫求见。”
陆逊时刻在等候吕范的消息,听说他回来了,顿时料定关羽中计。因为吕蒙诈死能被云长识破,稿赏不但不能成功,而且吕范也不可能安然回来。今日往返这样快,说明事情办得非常烦利,这条釜底抽薪之计定能如愿。便传令道:“大帐有请。”
吕范步履轻松,满面春风上大帐,“都督在上,下官奉命过江犒赏汉军,所送礼物,君侯尽皆收下。特来面见都督复命。”说完,对陆逊丢了个眼色,表示一切如愿。
大帐上不平的人很多,都在想,书生拜将这真是江东的倒楣,非但不取荆州,反而送这许多礼物去奉承关羽,长他人之志气,灭自己的威风。看来江东早晚要被他断送!众将敢怒而不敢言,一口怨气憋在心里。
陆逊察觉到众将的不平,当即下令道:“三军按兵不动,敢言夺取荆州者,以军法治罪!”说罢,退帐。
自这一日以后,一连三天不见陆逊坐帐。初时大家还不在意,加上对他已有成见,并无人来问讯。可时间一长,众人也都着急了,询问之下,方知都督病了。都想道:这是怎么回事?吕蒙刚死,陆逊又病倒了,而且专拣要紧人物生病,就像染上了“链条瘟”,专死做都督的。莫非这内帐中有鬼?!遂命人往秣陵送信。
内帐中确实有“鬼”。陆逊自吕范从襄江回来,就觉得己任已完,天一黑就驾了一只小船悄然无声地赶回秣陵去了。事先吩咐内帐外的侍卫,只说有病,一概不见,耍了一条脱身之计。吕蒙诈死以后,常住在吴侯府中,等候陆逊的消息。陆逊一回,三人就在孙权的书房中会面。陆逊先将吕范过江的前因后果讲了一遍,然后又将自己打算怎样过江夺取荆州的计谋详细说明,各种要领都教给了吕蒙,吕蒙闻之大喜,拱手称谢。只等对江撤兵的消息一到,便可立即进取。
刘备的一家人家,可以说一大半完结在陆逊的身上。夺取荆州,使得刚刚喘息过来的刘备蒙受了第一次打击。火烧连营,不但烧掉了刘备百分之七十的兵力,而且还大大地影响了诸葛亮以后兵出祁山。为此汉室难以复兴。前三国中,诸葛亮已经接触到了魏国的司马懿和吴国的陆逊,预料到他们将成为复兴汉业的大敌。
事隔二天,果然接到了关报:关云长提兵襄江,荆州空虚。孙权道:事已成熟,可以发兵。吕蒙应命而出。陆逊又拦住道:今日陆口来报,都督病困内帐。何不奉主之命潜回?吕蒙大叫“妙绝”。就改扮成一个卫士,混杂在众多心腹之中,辞别了孙权等,回到了陆口。
陆口的这班文武这几天像没了头的苍蝇,六神无主,昏头转向。忽报吴侯命人来探都督之病,便将来人迎上大帐。这班军士手中果然擎了吴侯的谕旨,内帐卫士不敢阻拦,吕蒙因此进了内帐。到了内帐里面,吕蒙即刻戴上红铜帅盔,双雉高飘,穿上红铜帅甲,外罩战袍,足登虎头战靴。一切整顿齐备,传令帐上起鼓。
“卜隆……”军鼓齐鸣。文武感到万分惊讶:吴侯刚派人来探病,陆都督立刻就坐帐,看来他这个病是装出来的。顷刻间,文武在大帐上排列得整整齐齐。两旁手下呼威连连:“都督升帐。呼……嗨……”
内帐门开,里面传出来一阵阵铿锵的甲拦裙之声:“锵,锵,锵,……”众文武又不明白了,陆逊是个书生,从不顶盔贯甲,为什么生了一场病还要全副戎装呢?
吕蒙踏上大帐,在中间坐定,自语道:“浩气冲天观斗牛,白衣渡江取荆州。本督吕蒙便是。”
大帐上只有吕范一人心里有数,其余文武都被蒙在鼓里。及至看清了吕蒙的面孔和听到了他的声音以后,帐上一片喧哗之声。各种询问和猜疑都从脸上反映出来:这人到底是谁?吕蒙死了怎么又活过来了呢?内帐中病的是陆逊,为何吕蒙走出?是人?是鬼?还是我们在做梦?
吕蒙注目对下面一看,每个人的脸上好像都映出了好几个问号。不觉笑道:“众位先生,列位将军,受惊了!”
人们屏息凝神听着他说话,好像阴阳阻隔从来不认识。确实对目前发生的事情感到太惊奇了。
“蒙自接任以来,常思过江夺取荆州,皆因内有子敬阻饶,主张联刘拒曹,外有关羽镇守,戒备森严。使某之夙愿不遂,幸与伯言思下诈死一计,又令吕大夫过江犒赏汉军,使关羽毫无戒备。今荆州空虚,兵微将寡,正是良机。白衣渡江,夺取荆襄,一统大江南北,报效吴侯,以安周大都督九泉之下之先灵。众位听令!”
众人听了这一番话,又仔细对他打量了一下,见他红光满面,根本不像有什么病,而且气色比过去更好些,方才恍然大悟。因而无不称赞:“好一条妙计!”吴中将士谁不想早日一统长江南北,来了却十多年来的愿望,一听此计,便又战意盎然起来,都想为夺取荆州立下一番功劳。文武这才纷纷上前行礼。
吕蒙把手一招,取令在手:“韩当、周泰、徐盛、丁奉听令。”
四将雄赳赳从旁闪出:“末将在!”
“将令一支,领兵五百,今夜改扮渔民,改小舟为渔船,置办金银、酒菜,从得阳江进发,夺取烽火台。守台汉军不可放走一个,大队随后接应。切须谨慎!”
“遵命!”四将接令退出。
“潘璋、董袭、蒋钦,陈武听令。”
“在。”又是闪出四将。
“将令一支,领兵一万为二队,去江中等候消息。烽火台获取,即刻开赴荆州。”
“是。”四将接令退下。
“甘宁、马忠听令。”这是第三条将令。
“在。”
“领兵五万,在此等候吴侯,共往荆州接应本督。”
“是。”二人退下。
吕蒙又取令箭在手,“凌统,朱然听令!”
“在。”
“领兵一万,从陆路进兵公安,围困城关,大道一律封锁,切断通往襄江大营的消息!”
“是。”
吕蒙关照其余各将都随吴侯过江。一切分拨停当,各去准备。白衣渡江,不是穿了白色的衣服去过江,而是指所有的军队都改扮成平民百姓,那时一般的百姓就称专白衣人。吕蒙立即派人到秣陵向吴侯送信,约他速引大队过江接应。是夜,寒风四起,江面上漆黑一片。陆日江边数万雄师结集待命,全都是渔民百姓打扮。吕蒙将令旗一招,千舟竞发,一起向对江驶去。正是:
轻波作道千舟竞,暮霭为屏万弩发。
欲知吕蒙如何取得荆州,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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