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不敢说。”
“只管与我讲来。”
“来人要小的通报莽张飞。”
张飞听了非但不生气,反而还笑了起来。转念道:来一个文人敢对我连名带姓称呼,说明他一定是我的老相识;而又称我是莽张飞,想必此人根本不知道我张飞近年来能用兵布阵,所以胆子有这么大。既然来了,那就见了他再说。遂说道:“传来相见。”
手下退出不多时,帐门口就出现了一个文人,看他那种随随便便的样子,一点也不象来拜见这儿的大将,好似回到了自己的家里一样,两眼看着上面的张飞,说道:“庙堂之人,受尽香烟,略有灵念。”
张飞早已望见此人,想我并不认识他,便摆足了都督的架势,要想吓唬一下不知高低的来人。因此,身板挺直,双目圆睁,怒视帐口。不料被来人这么一讥讽,一鼓气全泄了。心想,我这个人就是生得怕人,面孔一板就更象凶神了。你倒好,索性把我当作了庙堂里的泥塑木雕了。便大声道:“来者何人,为何上了大帐竟敢立而不跪,出言吐语侮辱本督?想你一介书生,必是饱学经纶,恁的这般不识礼仪,胡乱放屁?”
“嘿嘿,五官不正,眉目未全,跪之何益!”
张飞想,你这个家伙越说越不象话了,我张飞生来样样都大,实实在在是一副大相貌,天底下要再找几个象我这样的人,只怕是无处能找到的。你倒会说话,居然说我生得不正不全。想必你是个睁眼瞎子了,或者是个有毛病的人,大白天还象做梦一样昏昏沉沉!“唉,休得胡言。本督鼻正口方、粗眉大眼,大头大脑,何云不正、未全?”
来人又从容不迫地跨前一步,指着张飞的面孔笑道:“哈哈,不见雅人,有眼便是无眼;不辨秀气,大鼻恐还无鼻;不闻清名,宛如无耳;不思敬贤,头脑何在;言语粗俗,出口伤人,好似茅厕,不如无口!”
来人把张飞横挑鼻子竖挑眼,说得一无是处,简直一点也没有顾忌和恐惧。
“嚯……”张飞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心想我自始至终并未出口伤人,只为你是书生,却无礼仪,所以骂了你一声“放屁”,谁知你比我骂得更厉害!心里恨,可嘴上没有词,环眼瞪大,忿怒不已。他从荆州到此,一路上都是他在发号施令,又接连打了几个大胜仗,自然是趾高气扬,哪里受过这等抢白!心想,一个小小的山村穷酸书生也敢到这里来骂我,这还了得!不禁勃然大怒,拍桌大骂道:“哪来的疯子,胆敢不讲来意,一到帐上便谩骂本督!来,推出斩首!”
两旁手下一拥而上,把一个羸弱无力的文人横拖竖拽,不消片刻工夫,已经捆绑完毕,一齐拥向帐外。张飞从令架上抽出一条令箭重重地摔在地上,方觉得攻心之怒收敛了一些,手下接了行刑令拔腿就向帐外飞跑而去,尚未跑到刽子手眼前,只听得一声严厉的喝斥声:“手下留人!”
执令的手下闻声望去,正是军中参谋官孙乾自外而来,脸色很是严峻。
孙乾刚才在草棚中结识了那位儒士,见他仪表不凡,举止不俗,私下里已有劝他出山助汉之意。又听他说要独自先去见一见张飞,心里更为高兴,料定他是一个有才干的人,能够为大汉出谋划策。心想,如今主人的地盘和实力都在扩大,正是用人之际,“蜀中多能人”,或许他还是个大贤良呢!当今天下纷争,能人大多藏首匿迹,为了兴汉,他们必定会相助。孙乾唯恐张飞一向莽撞,见了他这种倨傲的神气一定不会相容,我还得迅速赶去,从中进言相劝。因此,相随不远赶了回来。忽见营中押着一人出来按倒在地,刽子手举着鬼头刀,行令官擎着令箭飞奔而至,孙乾情知不妙,顿时吓出一身冷汗,高喊一声:“手下留人”,翻身下马急步趋至营前,对跪着的文人说道:“先生受惊了,下官来迟一步。待我往里面与都督陈述利害!”说着,就匆匆忙忙赶进大帐。
孙乾在头队,张飞见他不宣而至,忙问道:“老孙,到此何事?”
孙乾也不回答,反而问道:“都督,营前之人身犯何罪,竟要将他斩首?”
“老孙啊,此人上帐无端辱骂本督,说老张‘五官不正,眉目未全’。如此胆大妄为,岂有不斩之理!”
孙乾想,有本领的人往往不肯贸然暴露本性,先要用言语试探一番,以此决断自己是否投诚。他敢骂人,当然也有真才实学。而你是忍受不了的。所以孙乾忙接口说,三将军确是缺眉少目的。张飞憨笑道,老孙啊,怎么你也来触老张的霉头?孙乾说,我怎敢触你的霉头呢?你可知道这个人是怎样来的呢?张飞说,还不是他自己撞上门来的!孙乾道,三将军,你可听得西川人材荟集?我在营外庄上听他传道论经很有大才,故而相荐至此。岂知三将军无容人之量,一触即发,便要将他斩首。幸得下官及时赶到,否则屈杀能人,以后志士还肯投诚你么?
张飞听了这一番前因后果,“啊呀,糟了!”立时恍然大悟,“老孙啊,那要费你心到营外向他赔罪,请他不要见怪,老张在此摆酒为他压惊!”
现在的张飞不是以前的张飞,知错必改,很有理智。这一点孙乾也是很清楚的。孙乾转身退下,亲自为这位先生释缚,一面搀扶,一面说道:“先生受惊了,我家都督置薄酒一杯,为先生压惊。请先生挪步!”
凭你孙乾怎样向他赔礼道歉,谁知他毫不理睬,竟将双手急急乱摇:“非吾之主,不敢邀宠。告辞了!”说罢,提起袍角,扬长而去。
孙乾要想去拦,但转念一想还是把手缩了回来,因为这种人硬留着他也是没什么好处的。等他走远了,孙乾这才返身回到帐上,十分惋惜道:“这位先生说‘非吾之主’,不肯留下,已去远了。”张飞听说这个人忿懑而去,若有所失,不觉叹息了一阵:都怨自己太鲁莽,无故得罪了这样一个先生。倘若他是这里的一个能人,事情就麻烦了,非但别想指望他助我入川,而且还有可能阻止我进川呢。以后要是再碰上这种傲气十足的文儒之士,我倒要格外小心,宁可多赔几个不是。想到这儿,张飞起身命文武退帐安置。
次日,大队继续向乱石关行去。行有十里之程,来到一个去处,大路旁满坡都是枯草烂草,荆棘丛生,只有一条羊肠小道蜿蜒曲折地向上游去,消失在参差不齐的山石间。向上看去,此山并不算高,也不怎么陡,却是古柏参天,奇松盖地,十分壮观,漫山的林木中间杂着一片片婆娑起舞的绿竹,鸟雀成群结队地穿梭聒噪,倒是一派生气勃勃的景象。张飞顾视向导说,这山叫什么名字。向导说,向前二十里是乱石关,此山就是乱石山。张飞听说这是乱石山,好像记起了一件什么事情,蹙眉凝思了一阵。心想,早就听说乱石山中隐居着一位西川的大能人,他姓邓名芝,字伯苗。其实,三国之中,共有“八伯”名人。何谓“八伯”?凡名字中有叔伯之“伯”字也。如:汉献帝刘协,字伯和;江东孙权之兄孙策,字伯符;后来主将陆逊,字伯言;出祁山孔明天水关所收姜维,字伯约;曹操手下文人满宠,字伯宁,曹孟德称他如张良。蔡文姬之父蔡邕,伯喈;西川名人邓芝,字伯苗。还有司马懿手下两员大将郭准,字伯济;郝昭,字伯遒。所以,邓芝此人上知天文,下察地理,精通兵法,还有一手飞剑的绝技,算得上是西川的奇才了。据说以前袁绍曾派人来请他相助,曹操也在他的身上动过脑筋,都被他一一拒绝了。就是西川的文臣武将也多有举荐的,邓芝同样谢辞了。可想而知,要不是英明仁义的治乱之主,他是决不肯出山辅佐的。怪不得这么一座小山竟有这么雄壮的气魄,原来是藏龙卧虎之地呢!昨天我得罪了一个西川能人,今天再也不能放弃这样的机会了。想到这里,张飞立即传令停队,与孙乾一起掉转马头向山道驰去。转过一个山套,见对面一个山腰上有一小片平地,上有三间草庐,屋后一株擎天伞盖似的松树舒枝展叶披掩着半边屋顶,两旁修篁摇曳,在寒风中瑟瑟作响,门前一条卵石小道,道旁放着两块大青石板,坐在石上可以观赏眼前竹篱中的各种奇花异卉,嗅到阵阵沁人的芬芳。一泻银瀑飞奔而下,流经草屋分为二股细涓穿过竹林,在屋前卵石小道的尽头又汇成追逐的急湍,打着漩涡冲下山去。看着此情此景,张飞不禁想起了司马徽的水镜庄和诸葛亮的卧龙岗,和这里山青水秀的乱石山似乎有着许多相似之处,料着这茅屋中的主人必定是邓芝无疑了,心中暗自大喜,便循着山路策马向那里跑去。两骑马一前一后来到半山腰,跨过枕着流泉的石板桥,点马到竹林旁。一文一武下落马背,拴住缰绳。张飞轻声和孙乾说:“老孙啊,老张的脸蛋子不太好看,陌生人见了要惊吓的,不要吓坏了邓先生,你我就白跑一趟了。还是你斯文些去打个招呼吧!”
“这个自然。”
两人到了屋前,张飞忙把身体面对大门,耳朵听后面的动静。孙乾整顿了一番袍帽,起手在门上连叩了几下。
稍顷,里面传来一声痰嗽,稚声稚气地问道:“外边哪一位?”说罢,大门已经开了,探出一个脑袋来。
孙乾见开门的是一个小僮,约有十四五岁年纪,生得倒也清秀灵活,忙抢上一步作了一揖,道:“小僮,在下乃是大汉水军都督麾下参谋孙乾,途经贵山特与都督登临宝庄谒见邓先生。”
小僮见孙乾背后站立一位顶盔贯甲的大将背对着大门,即招呼道:“原是孙大夫,失迎了!”又指着张飞问道:“请问将军大名。”
张飞听得问,忙把身子转动,瞥见这小僮生得面白唇红,身上虽是乡间布衣,却是非常整洁,怕吓着他,压低声音应道:“小僮休要惊慌,本督便是张飞。”
小僮见乌盔之下一张相貌古怪的黑脸,说出来的话犹如撞钟发出的宏声一样震人心弦,确实是一员驰骋疆场的猛将,倒并没有丝毫害怕之意,只见他颇有礼貌地问道:“二位莫非到此欲见我家主人?”
张飞见他并不受惊,也就放下了心。说道:“是呵。费心通禀,本督求见。”
“啊呀不巧啊,我家主人清晨上山采药去了,尚未归来。二位请回。”
张飞想,邓芝采药去了,那我们就在他的草屋里坐一会,等他回来,想必是用不了多长的时间的。便说:“哎,小僮,本督专程到此拜望,岂可未遇而归?不如就在这草堂内略坐片刻,等候先生归来。”
一个统领数万大军的主帅,总以为在草屋内坐一坐的资格还是有的。岂料这小僮竟毫不客气地把双手一拦道:“主人不在,不待外客!”说完,猛一转身,反手把门“砰”地关上了,竟自向里面走去。
张飞想不到自己满腔火热地来拜请名人,却遭到小僮的这种冷遇,心中好大不快活。想我这堂堂的水军都督,诚心诚意到此,谁知道天底下的名流,竟都这般傲慢,就是连他们的僮仆也是如此盛气凌人,真是令人心寒啊!想罢,不由得低声嘀咕道:“好大的架子!”
一旁的孙乾忙用臂肘捅了他一下,说道:“三将军你又来了,昨日的事莫非忘怀了么?今日既然来此访贤,你我就应该一片赤诚。纵然他们有所怠慢,千万不可依仗都督的虎威乱加指责,又何必与这小僮斤斤计较呢!”张飞想,不错,军有军法,家有家规,主人不在,不便留客,这也是情理中事,不可勉强。遂点头说道:“老孙言之有理。你我便在门外等候罢。”
孙乾就在门前的大青石上拂尘而坐,欣赏着竹篱内的花草蜂蝶。张飞是没有这种雅兴的,就在草屋前的小道上走来踱去,双眼不时探过屋顶观看着屋后的山景。偶尔见一条弯曲小道上有一个人头戴道巾,身穿道袍,手挽藤篮,蹒跚而下。仔细一看,篮里还有不少不知名的药草。张飞见他正朝草屋这个方向来,暗中料定他就是自己所要拜见的邓芝了,便展颜笑道:“老孙啊,工夫不负有心人,邓先生到底回来了。”
孙乾听说邓芝采药归来,也是高兴异常,忙站起身来走到张飞的身后向屋后的山道上一看,果然有个身着道装的人走下山来,但看不清长的是什么模样,只得重新坐下,耐心地等候。
张飞等不及,一直盯着这个人看,唯恐从自己的眼中忽然消失似的。人渐渐地走近,面孔也依稀可辨了,总觉得有点面熟,但又很陌生。一会儿,人没了,但听得后门的开启、掩闭声,知道这个人进了草屋。可心中老是在想着刚才这张面孔,突然环眼一亮,好象发现了什么似的惊呼道:“老孙啊,不好了!我们回去吧!”
被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呼唤,惊愕得孙乾从青石板上跳了起来,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急问道:“三将军,邓先生采药已回,缘何便不见而走?”
“还是回去的好!”
孙乾想,我们到此的目的就是请邓芝下山。好不容易等到他进屋,你倒反而要走了,便说道:“啊呀三将军,何必如此匆忙!待我上前再去叩门,便可与邓先生相见了。”
“老孙啊,你可曾看清这位邓先生的面貌象哪一个?”
孙乾想,这倒没有看清。不过一个人的面貌与别人相似那也投什么可惊奇的。即使象一只猛虎,那也不可怕,因为毕竟不是虎,而是人。问道:“到底象谁呀?”
“就象昨日辱骂老张的那位先生。”
经张飞这么一讲,孙乾再凝神片刻,觉得此人的身材和昨日的那一个的确相差不远,只不过昨日穿的是便服,今日却是道装。再说,昨日扎营的地方离这儿不过十来里路,有才学的人往往四处游说,说不定就是邓芝亦未可知。要真的是他,那就更好了,我们已经有了一面之交,说话就更方便了。便说,三将军,纵然是他,又何必急于回去呢?张飞说,昨日我要将他斩首,今日相见必定被他飞剑杀死。这位能人老张不要请了,还是速速回去吧!孙乾笑道,三将军实是枉恐!昨日他隐姓而来,你有所冒犯,这叫不知者不罪。今日你是慕名而至,乃是访贤求良,足见三将军敬贤之心,谅邓先生非是寻常人物,绝不会拘谨小节而耿耿于心,正所谓君子不记小人之过。
张飞嗔道,呀呀呸!照此言来,老张岂不是小人之辈了么?孙乾忙笑着说,三将军休要恼怒,下官乃是打趣,不过作个比喻罢了。还请三将军慎思!张飞想,话也不错,既然他昨日肯到大营来见我,说明他是有相助之心的,只因为我做事莽撞,没能仔细探明他的来历,反而得罪了他,所以他怅恨离去。我今天就算是来向他赔个不是,弥补一下昨天的过错,仍然可以把他拉下山去。好,一准再去叩门,看他让不让我进去。张飞一把拉住孙乾,直朝门首走去,起手在门上连叩几下。待门一开,见仍是原先的那个小僮,忙说:“小僮,本督在此恭候已久,见先生早已进得屋去,费心通禀一声。”
“我家主人采药辛苦,此时正在草堂小酌歇息。待酒罢再与你通禀传唤。”说着,仍“砰”地一声把那大门关得严严实实,走了进去。
张飞只好暗暗生气:有其主必有其仆,都是如此傲慢待人。我张飞是水军的都督,请都请不来,哪一个敢说传唤我,却来受这下人的鸟气,真是倒霉!嗳,算了。他还只有十几岁,又是个僮仆,平日倚仗着主人的贤名威福而习惯了,我何必同他一般见识呢!或许正是因为我昨天得罪了邓芝,所以邓芝故意叫这个小僮来作弄我,使我受不了这样的嘲弄而自己回去。假如是这样的话,邓芝啊,你看错人了。今天的张飞再也不是被人哂笑的匹夫了,我倒偏要显些能干给你看看!
张飞回头说道:“老孙啊,邓先生在里边饮酒,无以为乐。待老张高吭一曲,一则助其酒兴,二来也叫他知道老张的才学。”
孙乾赞成道:“此意甚妙,正可使得。待下官为三将军斟酌佳句。”
“罢了。老张唱曲,最喜自己作词,方显出平生之大才。请老孙仔细听了。”
孙乾想,你这种倔强的脾气我很赞成,前一次翻越巫山十二峰编行军歌时,你也不要我帮忙,看来你今天的歌词也一定会使人感到意外的震动。不过你的高嗓门这是尽人皆知的,以前拒水断桥,声闻数里。现在的邓芝就在屋里,近在咫尺,要是你尽力放声,岂不要把他吓死?因此提醒道:“三将军,轻口些。”
张飞和孙乾退下数步,各自在一块大青石上对面而坐。一个在看天想词,一个在看他出神。忽儿,鸣钟般的宏声在屋前响起:
苍穹如圆盖,大地似棋局。
世人分黑白,往来争荣俗。
富者绫罗绸缎,贫者衣破衫薄;
贵者高堂广厦,贱者茅棚草屋;
甜者山珍海味,苦者芥莱青卜;
荣着自安定,禄者还乐乐。
昔年燕山莽张飞,今日水军大都督。
张飞一口气唱完,复又仰天哈哈大笑,显得十分得意的样子。
孙乾想不到张飞的肚子里,竟有这么多的货色,是啊,多少年来诸侯各霸一方,在无垠的“棋盘”上厮杀角逐,为了争个高低,惟有仁义之君才能治理好国土,与民荣辱与共。又想,今日被你连吃、穿、住、用全都给唱到了。倒也的确,世上的事和人,就是这样不公平,出身豪门贵族的人粮食盈仓,布匹积库,房廊成群,奴婢如蚁……而且尚不知足,忘了寒门贫瘠之家却求温饱也不能!尊卑贵贱如此悬殊,真可令人叹息不止。就拿张飞自己来说,以前只不过是燕山的一个小民,如今竟成了刘备的义弟,水军的大都督,这是何等的荣耀!因此,歌声甫毕,孙乾连声夸道:“三将军唱的好曲,下官但觉耳目一新。”
正说着,草屋门戛然又开,小僮走了出来。张飞以为自己的歌唱得好,感动了里面的邓芝,命小僮出来请他呢。因此,忙站起身来笑着迎了上去。“小僮,莫非是邓先生请本督相见了么?”
不料小僮仍是板着面孔,呵斥道:“谁叫你这般聒噪!我家主人酒后正在睡觉,被你吵醒的了!”
张飞的一团兴趣化为乌有,思量道:我倒存心想显点本领给他听听,不料他却在睡觉,真是做戏给瞎子看,白吃力。既然被我吵醒了,那就趁此机会进去吧!“小僮,费心引路,本督等候长久了!”
小僮这才说道:“随我而进。”
张飞等了这许多时,进吧,唯恐再次得罪邓芝;回吧,又舍不下;再等下去吧,山下的大队已耽搁了半天时间。真是进退不能,左右为难。此时见小僮允诺了,怡似逢了赦诏一般,急不可耐地抢步进门,好象稍迟半刻就进不了草屋似的。不料走得太急了,钢盔撞在了屋檐竹竿上,泥土草屑落下来洒了他满身。待明自了自已人长没俯身进门的缘故后,禁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身后的孙乾见此发问道:“三将军因何好笑?”张飞低凑近而言道:“站人屋檐下,谁敢不低头。算老张的晦气!”
两个人眼着小僮走到第二进小院,见草堂上陈设简朴,除了墙上的几幅名人字画以外,就是桌椅榻几之类的竹制品,室内洁净明亮,显得这里的主人很有修养,而且情趣幽雅。草堂正中设着一张竹榻,榻上头东脚西,面里背外高卧着一个人,显然他就是这里的主人在歇息。小僮径自走上草堂,正想呼唤邓芝,被张飞的长臂一把抓了回来,连连摇着手,意思是,刚才被我吵醒了,是我的不是。如今他又睡着了,那就让他再多睡一会儿,何必又去把他吵醒呢。小僮见张飞的这种举动,敬畏之心油然而生,笑咪味地站在一旁。
张飞仍然退到草堂外停立等待。心想,当年第三次去卧龙岗的时候,我家大哥也是这样静静地站着,直到诸葛亮醒来。那时候我还是个傻瓜,见大哥这样恭敬一个山野村夫,竟心火直冒,真想一把火烧了他的草屋;幸亏被二哥劝住,否则哪里会有博望、新野、赤壁三把火呢!如今我也是一个大都督了,为了兴汉大业进取成都,效学大哥那样敬请贤士下山,已经等了大半天了,索性耐心等到他醒来,哪怕等到明天这个时候。故而,一文一武又在草堂口默立了约有一顿饭的工夫。
转眼间,榻上似有翻动之声,并传来睡眠之人喃喃的细语: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张飞想,吔,当年请孔明下山时,他醒来不也是这么说的吗?你做的梦当然只有你自己明白,不过这两句话不仅仅就是这样理解,而是说,人生在世就像做了一个梦,做得好就可以名标青史,留芳百世。做得不好,就会遗臭万年,被人唾骂,究竟怎样来安排自己的命运,还得由自己来掌握。这些隐居山林的有学之士,为何说出话来都是这种腔调,看来下面定是要说“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了,孔明当时不就是这么说的么?张飞正这么想着,榻上又传来声音道:
“草堂冬眠起,窗外日欲西。”
张飞想,春天里,饭后酣睡一觉,仍然是阳光灿灿。如今已是初冬时节,夜长日短,略打一个盹,太阳已经到了西边,好象马上就要下山了。想你饮酒睡觉时间是过得非常之快,可我在门外已经足足等了半天多时间。若是趁我之心,真恨不得把你一把拉出来!
“有客来否?”榻上的人缓缓地坐了起来。
“正有大汉水军都督前来拜访。”小僮趋步上前答道。
“哦,有请。待我更衣相见。”说着径朝内室走去。
小僮撤下竹榻,就将一旁的竹椅、竹几摆定。俄顷,邓芝穿了一身簇新的道袍,整顿了新道巾从里面踱步而出。
张飞本当要抢步上前行礼,忽有想到昨天大帐相见的情景,感到不大好意思,就示意孙乾先上前叙礼,自己仍站在草堂口观察气候。孙乾会意,撩袍趋步,到邓芝面前不卑不亢地躬身到底:“邓先生,下官孙乾拜见有礼!”
邓芝忙还了一揖:“恕贫道还礼不周。孙先生请坐!”说着,自己先已坐定。
孙乾侧身对张飞看了一眼:你还愣在那里干什么!痛痛快快地来见过礼,说明来意不就完了!张飞暗暗摇头,意思是这种人不是好弄的,他不叫我上前,我若和他叙礼,肯定要弄成尴尬,还是等一会好。孙乾见张飞这样小心翼翼,暗自笑在心里,就在邓芝的身旁坐了下来。
“小僮献茶。”邓芝一声吩咐,小僮手托漆盘送上一碗茶来放到几上。孙乾端起茶碗,揭开茶盖,见是用竹子做成,十分精致小巧。呷一口,润喉沁肺,果然清香无比。
“孙先生降临草庄,未识有何教喻?”
“邓先生清名远播,下官闻声已久,特与大都督到此拜见!”
“山人何名之有,敢劳先生远道而来?不知哪一位是大军都督?”
“我家都督乃是皇叔三弟、诸葛军师高徒张飞,张翼德便是!昨日与先生已有一面之交。”
“哦?现在何处?”
“喏。草堂口的便是。”孙乾用手一指。
张飞想,我这么大的一个人,又不是一只蚂蚁,他会看不见吗?存心和我憋气!唉,求人家的事,总该让着点,千万不能由着自已的性子干,再得罪他是没有好处的。既然他们已经讲到我了,那就趁这个机会搭上去,正好有一个上场势。张飞忙紧走几步跨到堂上,向邓芝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邓先生在上,老张有礼!”
邓芝欠身答道:“贫道还礼不周。”
张飞以为邓芝接下来要请他坐了,正要挪步,不料话已完了,根本没有这个意思。只得移到一旁站定。
邓芝问道:“诸葛先生乃是令师否?”
张飞顿了一顿:今天说话不能像往常一样随随便便,一定要说出点名堂来,叫他大吃一惊,遂答道:“若说我师非止军师一人。”
喔唷!你这家伙真没有良心,明明只拜了一个先生,倒说不止一人。孙乾想,你什么时候拜过第二个先生的,怎么可以乱说一气呢?被孔明听到了岂不要生气!
“请问,令师是哪几位?”邓芝问道。
“我的老师么,乃是兴周八百年的老姜,皇汉四百载的小张……”--口气倒不小,姜子牙称老姜,张子房称小张!--“诸葛军师么,乃是老张兴汉灭曹的恩师!还有么,天下能人皆是我师!”
“此话怎讲?”
“此乃三人行中必有吾师,十人行中定有良人,十步之内定有芳草。”
孙乾听得张飞这样解释,心中赞赏不绝:阿憨跟了诸葛亮以来,样样都变得能干了,连说话也是有根有据。这几句话对有学问的人来说,那是极其平常的,而且还可以说得更好些,但从他的口中说出,那就不简单了。想必邓芝听了也不会无动于衷的。
果然,邓芝也没想到张飞这个人的言行会出乎他的想象之外。而且看得出来,因为昨天的事,张飞不但有点负疚,还有点余悸,说明今日之行是诚心诚意的,再加上几句话一交谈,已感觉到了张飞非昔日之比。邓芝当即传话道:“来,设座!”
张飞缓缓地舒了口气:今天到这儿来好象是来投考的,说得好,有椅子坐,总算过了第一关。
顷刻,小僮在邓芝的另一端放了一只竹椅。邓芝招呼道:“将军请坐!”
张飞喜孜孜走过去一看,四条腿的竹椅少了一条腿,看上去一受份量就要倒的样子。心想,这怎么坐呀?要是毫不提防地坐下去,保险摔一个仰面朝天,只有自己小心点了。张飞格外小心地蹲了下去,屁股一挨到椅子就不向下坐了,就好象练气功一样,站了个马蹲式,真的比站着还要吃力。
“将军,治天下何以为主?”
张飞想,邓芝在摸我的底了。老实说,跟了老师这多年,到底没有白学。这种一般常识尽管我不能说得象老师那样头头是道,但也可以讲个不离十,这个难不倒我。便答道:“邓先生,治天下理当威德并济。楚霸王威多而德少,难服天下之心,故而不成大业;汉高祖威重德昭,故能定万里江山。”
邓芝略点下几下头,接着又问道:“将军,何谓用兵之道?”
“邓先生,用兵者要‘进则稳,退则速;战之有理,守之要静’。庞士元不察地理,不知敌情,轻率用兵,进之不稳,致有落凤坡之祸。我家大哥当年弃新野、奔樊城,因爱民如子,不愿撇弃数十万百姓之累,退之不速,故有长坂坡之败;进西川,复汉业,讨国贼,民心归附,名正言顺,可谓师出有名,战之有理;李义守关不严,夜袭我营,反中老张调虎离山之计,守之不静,始有此失寨刎颈之辱。”
邓芝听了,脸上已露出了微笑,关照送茶。小僮献茶退下。张飞见这只茶碗也是竹子做的,却是粗制滥造,与刚才的那一只不能相比。揭开茶盏,既无香味扑鼻,又无热气腾面,原来是一碗清澈见底的冷水,一根茶叶也没有。张飞想,初冬时节饮了冷水,等得及要拉肚子,还是不吃为妙。因此看了看,盖了茶碗,搁在几上。
“将军,何谓天文?”
张飞想,老邓啊,问过几样就可以了,何必寻根追底!我对天文一窍不通,吹吹牛还可以,今天要显原形了。但我身为水军大都督,要是说一点天文知识也不懂,那不要被他笑歪了嘴了吗?与其让他笑,不如胡乱讲一点,搪塞一下就过去了。因而勉强答道:“老张略知一二。”
孙乾素知张飞并不懂天文,现在听得邓芝要问天文,张飞又回答得十分勉强,暗暗为他吃惊:阿憨,你就老老实实地说不知,却又说“略知一二”。什么叫略知一二?人家向孔明请教天文,他才说得一个略知一二,你竟也大言不惭,看你今天略知到何等程度!
“请教了。”邓芝道。
张飞心里头急,可嘴上还不认输,不得已说道:“邓先生,若说天文,好有一比。”
邓芝想,把天来打比方,不知他怎么比法,倒要听一听。“比作什么?”
“天为一大天,人为一小天。”
噢,把天比作人,亏他想得出。“将天比人。怎讲?”
“天有日月,人有耳目;天有风雨霜雪,人有喜怒哀乐;天有四季,人有四肢;天有无数星斗,人有许多毛发;天有混沌,人要老掉。”
一旁的孙乾想,什么乱七八糟的,简直是在胡说八道,肯定要被邓芝笑话了。
不料邓芝并不以为好笑,通过这一席话,已经对张飞产生了好感,心想,正因为我早就估计到刘备要成天下,所以预先赶到这儿。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张飞虽为都督,毕竟少智,我正可为他运策筹计。佯问道:“请问将军到此何事?”
张飞听他问到了正题上,方才松了口气,暗想,是该说说正经事了,再扯下去要被他逼上死路了。连忙说道:“邓先生,我家大哥受圣天子衣带血诏,誓灭操贼。岂料兵困涪关,前后受制。老张与老师两路分兵下川,途经贵山,久闻先生大名,特此拜望。请先生以大汉为重,下山共助汉室,老张感激不尽!”
邓芝并不马上应允,又问道:“蜀关重叠,蜀将众多,将军何以到此?”
“邓先生,老张反间智夺巴丘,吟歌翻越巫山,借雾击败李义,方得到此。然前途尚远,关隘甚多,望先生屈尊相助老张一臂之力,未知意下如何?”
邓芝听了这一番话,已知张飞在用兵上确有一手,暗想,别看他长得粗眉大眼的,倒是很有心计,连破二关。便沉思一下说道,将军,前面便是乱石关,若能进得关厢,收降守将马玉,贫道自到军中相投。将军以为如何?
张飞想,要我干别的事情或许不行,说是冲锋突阵,抢关夺寨,不是吹牛,这点把握还是有的。等到打下了乱石关,收服了马玉之后再来这儿,看你还有什么话讲。其实张飞到这个时候应该明白,邓芝此时不下山,非要等到那个时候,说明乱石关是很难攻破的,马玉也必定难以收服,而要是张飞趁此机会向他求计,邓芝肯定会答应献出入关之策,从而也就可以把他请下山去。可张飞是个直心肠,根本就没有转个弯来辨辨滋味。张飞忙站起来道:“邓先生,多有叨扰,承蒙应允,待老张取了乱石关再来相请。告辞了!”
“恕不远送。”
邓芝将他们送至门口,拱手而别。正是:
初登草庐敬真士,难效隆中请卧龙。
“初请邓伯苗”到此结束。欲知张飞可曾打入乱石关收服马玉,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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