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统不懂。心想,我是刘备的重臣,日后必有迁升,与你们这帮‘带肚子的二太爷’有什么搭界?照这么说来,你们也是耒阳县府内的当差,欺我新上任,要敲我竹杠?就问:“此言何意?”
来人都笑嘻嘻地说:“庞老,你新官上任总要置备些行李吧,诸如床帐被褥,官帽官服,还有衣食住行的家常用具,那就不要庞老操心了,都有我们来操办,一定让你满意。庞老以为如何?”
庞统想,这帮人倒是殷勤得很,样样包揽下了,无须我费心。问道:“钱从何来?”
“庞老请放心,区区银两都由咱们来,不要庞老破费分文。”
庞统愈加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心想,世上哪有这等好人?甘心情愿为人办事,还白白地掏自己的腰包。可想而知,耒阳县定是个君子国了。孔明真不简单,没多少时间就把荆楚之地治理得这般好。不过庞统见了这帮人还不相信真有这种事。再问:“尔等缘何这般慷慨?”
“庞老,这是咱们的一点孝心。庞老上任后,多给咱们些差使做做。那时候,人家给咱们的报酬,咱们就不交给你庞老了。反正庞老有的是钱,也不在乎这种细银碎两。所以人家称我们是‘带肚子的二大爷’。”
庞统这才明白,这些“二太爷”都是老于世故的当差,哪有什么孝心。他们是为了吃小亏,占大便宜,借着县老爷的名义,到处搜括民脂民膏。可我不想做一个清正廉洁的父母官,只是出于无奈。既然你们要这样做,那就随你们的便吧,省得我再操这份闲心思。因此对他们说道:“既然如此,尔等且听了。”
一个当差从胸前掏出一本帐簿,一个当差从怀中托出端砚,一个当差从袖内抽出一支毛笔,顿时摆好了架子,看着庞统说:“庞老要什么,尽管请讲。”
庞统想,这帮当差真会做人,说得倒挺客气,还摆下了臭架子,以后收起来肯定也是狠心的。那我就先给你们点颜色看看。你们想从我身上打赚钱的主意,那是不可能的。说:“官帽官服。”
“这是最要紧的,记下了。还有呢?”
“床帐被褥。”
“人生在世,日半世,夜半世。这是必不可少的。还有呢?”
“美酒一百坛。”
这班当差的听了一吓,你望着我,我看着你,呆立着象一尊尊木偶,做不得声。都在想,从没听说过上任要买这么多酒的。你是去走马上任,是皇叔的官吏,又不去开茶坊酒肆,带这许多酒干什么。就算你大酒量,这种美酒是陈年老酒,酒力十分足,按每天喝三斤,那就不得了了,一个月也只吃得一百斤。每坛酒总要四、五十斤,一个月吃两坛,一年也不过二十四坛。三年一任的县令,即使天天如此,也最多吃了七、八十坛,这一百坛酒怎么吃得完?写字的当差两手发抖,不敢记上去。以为这位新知县在和他们打趣,问道:“庞老要这许多酒何用?”
“不必多问,只管与我记了上去。难道这个‘肚子’就不带了么?”
这些当差的见庞统一本正经地和他们说话,便不敢追问下去,乖乖地记上一笔帐。见庞统不说了,知道就这么几件事,就收起笔砚帐本,连连点头道:“带……我等一定遵照庞老吩咐办事,请庞老择一良辰吉日,坐了官船来吧,我等在耒阳码头恭候。”说罢,走出官驿,先回耒阳县去报信,为庞统置办东西。
庞统到了那一日,随身带了一颗印信,摇着鹅毛扇,出了驿所。到江边,找了一条小船,往耒阳上任去了。船近耒阳,但见岸上当差衙役、六房书吏都衣冠楚楚在迎接,爆竹声声、鼓乐袅袅。小船靠了岸,庞统付了船金,上岸往县内走去。
码头上的县吏以为新到知县必定是坐一号大官船,身上新衣新帽,大模大样而来。因此都伸长了脖子向江面上张望。不料左等不来,右等不到,等得不耐烦起来。哪里知道庞统已悄悄地进了衙门在等他们了。忽报知县已到堂上,众人连忙赶回县中。
庞统独自徒步到衙门口,见几个老阍公站立阶首。上前打拱道:“老丈,请问个讯。”
门公见来者破衣烂衫,是一个道家,不把他放在眼里,心想,今日新知县上任,衙内没有人,你却眼也不生,见了衙门还不远处躲避,呆会儿众官回来了,定然把你哄走。故而都爱理不理说道:“你欲问什么地方?”
“耒阳县的衙门。”
门公听了,顿时生起气来:到了衙门,还要问讯,存心来寻开心!没好气地说:“这里不就是吗?你是哪一个?”
“我乃是襄阳人氏,姓庞名统。”
门公听说他就是新上任的庞老爷,惊得目瞪口呆。暗想,做官的常喜欢穿着便服私行察访。今日他第一天上任,就避开了众人的耳目,暗地里来体察民情了。门公再对他上下仔细一看,又不象是来当官的。因而只是不停地打量着他,露出了猜疑的眼神。
庞统从袖中托出一只精致印盘,在他们的眼前一晃,得意地说道:“此匣中乃是何物?”印信就是权力的象征。门公见了印盒方才确信他就是天下闻名的凤雏先生了。一个个慌忙跪倒在门首,磕头道:“小的们不知老爷易服而来,实是该死,衙中众吏都去码头迎接老爷了。请庞老到衙中歇息,小的们服侍。”
庞统进了县衙,到大堂上坐定。门公倒水的倒水,沏茶的沏茶,报信的报信,忙个不停。一打听,这才知道这位新老爷是坐了一条小船来的。心中称赞他廉洁奉公,官船不坐坐便船,官服不穿穿便服,必定是个受人称颂的父母清官。敬畏之心油然而生。
江边的人得知庞统从他们的眼皮底下过去,立即赶回来。到衙门,先命那几个带肚子的二太爷进去探一探。这几个当差在大堂口对堂上一张,果真就是在荆州见过的庞老爷,忙传出讯去,叫他们进去参见,大家上堂见礼之后,请新老爷先到下榻处休息,准备置酒为他接风。庞统摇摇手说,一切都不必了。将官服拿来,本官立即升堂。这班衙役、县吏都在想,这位老爷休息都不休息,一到就坐堂,又不要我们置酒接风,实是难得。到底是凤雏,与众不同、当差呈上帽服,庞统到下处卸了道袍道冠,戴上纱帽,穿上官服,焕然一新,吩咐升堂。不多时,堂上虎威连连:“庞老爷升堂哉!……嗨……”庞统重又整了整衣冠,不紧不慢地跨上堂来。对两旁一看:嗬哟,场面倒不小,一样排,一列列吏役无数,站得斩斩齐齐。庞统在中间靠椅上坐定,两旁再次施礼。庞统见案桌上文书一迭,随手翻了一翻,已知是上一任知县移交的公文,在心里大略地记了一记。打开花名册看了一看,就点了一下卯,人员已全部到齐。然后料理了一些公务,传令退堂。大家见这位老爷做事有条不紊,利索干脆,都很满意,以为从明日开始,庞老要使唤我们了。
庞统等大家一走,退进内堂,传唤道:“来啊!”
当差应道:“庞老有何吩咐?”
“美酒伺候。”
“是。”当差想,这个老爷真好,别人为他接风他不肯,却自己为自己洗尘了。忙到厨下搬出一坛酒,打开泥封,进上盅箸,端上一桌下酒菜,原是准备为他接风的。然后提起酒壶,便要筛酒。庞统伸手制止道:“慢。本官洪量,更换大杯。”
当差听得庞统自称洪量,心想,嗜酒的人总是喜欢说自己好酒量,结果喝得烂醉如泥。因为今日第一次饮酒,当差还不知道他有什么脾气,所以二话没说,就换上了一只大海碗,并满满斟上了一碗酒。
庞统端起碗来,先呷了一口,说声“不错”,头一仰,“咕嘟,咕嘟”把酒喝干。刚放下碗,就唤当差筛酒。当差站在边上,看着他这副狼狈相。见他饮酒时,嘴角溢出的酒沿着下巴淌到崭新的官服上,酒饮干,胸襟上已湿了一大片。深感可惜。随即又倒了一满碗。庞统拣可口的菜吃了几口,端起酒碗,嫌戴着的乌纱碍事,摘下抛在一旁,仰脖又喝了一碗。──《三国》中的庞统确是大酒量,人称他百杯不醉。他一生有两次吃酒最多:第一次就在耒阳县吃了一百天的酒,整天泡在酒里,一天吃多少,他自己也没个数。第二次是建安十六年进川时,被刘备罢免副军师之职,他就借酒浇愁,醉了就睡,醒了就饮,足足吃了半年酒,真可谓梦死醉生。现在他一杯接一杯,尚自酒兴浓重,爱不释手。到下半夜,这班当差都困得眼睛睁不开,一个个偷偷地溜出去找地方打盹。不一会,都跑了个精光。庞统倒并不在乎这些,没人斟酒,他就自己倒,一直吃到天亮时分,他也觉得困倦了,就伏在桌上打起瞌睡来。
太阳升得老高了,县吏在堂上等了好久不见新老爷升堂,就命衙役到内堂去打探一下。衙役到内堂口一看,横七竖八躺着几个二太爷,忙用脚踢踢他们,叫他们去请老爷升堂。当差睡眼惺忪,跌跌撞撞闯到里面,见庞统正在呼呼大睡,两只袖子上沾满了油腻和汤水,一阵酒气扑鼻而来。当差先是轻声呼唤,后来大声叫喊,见庞统睡得很死,就用手推来摇去地喊:“庞老醒来,时光不早了,请升堂吧!”
庞统睁开眼睛,迷迷糊糊见当差在对他说话,就问道:“唤我何事?”
“庞老,请升堂!”
庞统听得叫他坐堂,暗想,即使做了一国之君,也未必天天临殿。这小小的耒阳县,穷乡僻壤,哪有什么事情必须天天升堂?即使一世不坐堂也坏不了事。不觉扬声大笑:“哈……小小耒阳县,何须天天坐堂?”
这几个当差的想,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耒阳县也是个官府,县中的大小事情天天都有,怎么可以不去料理。况且天天升堂,这也是历来的规矩,就象开了店铺要天天营业一样。你身为父母官,怎么可以不尊法度,不恤民情呢?因此说:“庞老爷,你是这里的一尊之长,岂可废却升堂之规?不论有事无事,总要每天升一次堂的。”
“实在是多余的。”
“那庞老何时升堂呢?”
“少则半年,多则三载。来,休得多言,与我进酒来。”
当差想,你这个知县真是个糊涂官,说什么半年坐一次堂,太荒唐了。要是犯案的人寿长一点还不要紧,如果是个短命人,等你半年后升堂,只怕都要等不及了。你吃了一夜的酒,我们本想跟了你得些好处,非但好处沾不上边,还要跟你受累。当差不敢违拗,一边传言出去不升堂,一边又换上新鲜菜肴,让他下酒。
就这样,庞统睁眼就吃酒,闭眼就睡觉。一连十天下来,从不过问公务,只是沉浸在醉乡之中。全县上下无不知道新来的县令是个酒鬼,人人都在担忧。衙中各职开始还每天来报一次到,后来索性归田的归田,经商的经商。由于县官不理民事,上行下效,各种争端随之而起。更因无法可循,盗贼蜂拥而起。百姓夜不敢行路,商人日不敢开张,好端端的一个耒阳县弄得一片黑暗。大案报了无人审理,小案不敢报。幸得地方上的亭长依仗着往日的威望,出头代管,将重犯关押起来,把民事纠纷暂时搁起,等侯知县一旦酒醒,立即告官。
两个月过去了,庞统依然如故,日以继夜地狂饮烂醉。这帮“带肚子的二大爷”这下可不行了,衙中无差使,他们下的本钱至今未曾得到补偿,甚至连吃饭都成了问题。有的只好问人家借些钱苦度光阴,有的只好变卖家当暂充饥肠,苦不胜言。他们只指望庞统能象第一天那样升堂,弄点差使做做,可总是没有希望。眼看庞统越来越不象话,他们就凑在一起商议道,只有把原先买来的东西去卖了,还能收还些银两,不然只有等死了。这几个当差一齐到内堂,见庞统仍在自斟自饮,上前招呼道:“庞老。”
庞统从未象这次这样痛饮过,无忧无虑,赛过神仙。见这些当差一齐都来,起袖向嘴边一抹,放下酒碗,身子靠在椅背上,问道:“何事?”
“前番在荆州已与庞老言明,所购之物都是咱们垫出,指望跟了庞老能得些好处。自庞老到任,已近三月,终日饮酒,从不坐堂,咱们无差使可做,这许多银两到何时才能得以补偿?庞老何日才能坐堂?”
“再隔三载。”
“庞老,不是咱们心狠,实在是出于无奈。这数日来,咱们都背上了债,家中有老有小,生计难以维持。请庞老不要多心,咱们要拿东西了。”
庞统想,这座县衙内到底有多少东西我也不知道,反正我也用不着,你们要,那就拿吧。说:“随尔等之便。”
大家不防庞统这么好对付,壮了些胆子。一个说:“庞老,内室的床是我买的。”
庞统想,这张床别说没睡过,就是放在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便说:“取去便了。”
另一个说:“庞老,床上的被褥是我办的。”
“只管去取。”
“庞老的乌纱帽是我弄来的。”
“拿去。”
“庞老的官服是我托人做的。”
“拿去。”庞统脱下官服,换上旧时冠服。
“庞老,这酒是我买的。”
“不准擅动。”别的你们只管拿,唯独这酒是我的宝贝,涓滴不能动。
这班当差分头去收拾自己的东西,不一会都会集到内堂。大家一看,一件官服已肮脏不堪,一顶帽也是灰尘沾满。只有床帐被褥丝毫未用,仍旧和买来时一样新。那个买酒的当差最倒楣,一百坛酒已吃得差不多了,仅有空坛还能换回几个钱,但也是微不足道的。大家认了自己的东西,离了内堂,各自回家去了。
庞统不升堂,那些县史和衙役除了上头发下来的薪水以外,也是一点好处都没有,只得自己找些活计,贴补生活。只有厨房中的几个伙计,庞统不准他们离开,每天照样要为庞统上街买菜,起火升灶,还可以从中揩点油水。总之一句话,自从庞统来了这百来天,经他这么一折腾,闹得民不聊生,怨声载道。百姓都在暗底里切齿痛恨:来了这样一个瘟官,只知道终日喝黄汤,县中之事不关痛痒,把个耒阳县搞得乌七八糟,好人受灾,恶人猖獗。上告信象雪片似地送到荆州城中,纷纷要求刘备迅速派人来稽查,扬善抑恶。这个消息在耒阳县中传开,那些衙门中的老公事知道庞统不是寻常之辈,今后必有飞黄腾达之时,不忍心就这样看着这位知县被人糟蹋,就到内堂来见:“庞老。”
这一阵很少再有人来内堂伺候他,庞统更觉得方便。听得有人叫他,便醉眼迷蒙地问:“何事?”
“庞老这样无分昼夜地饮酒,不理县务,县上已有人到皇叔那里去告你的状了。还请庞老收敛些,小心为妙。”
庞统听说有人去告他,心想,我饮了这许多酒,也觉得有些腻,正愁上边没人来找我的岔子,最好刘备亲自来。庞统非但无惧怕之心,反而大笑起来:“哈……好哇!由他们去告我便了。来,美酒伺侯!”
这几个老当差苦笑一声,摇摇头:我们当了几十年的差,在一任一任的知县手下做事,不论好的还是坏的,我们也看得多了,从来没有见过象你这样的老爷。尽管你是个有名望的人,但也要兢兢业业地做好父母官。老是这样糊涂下去,别说上面怪罪下来你吃不消,连我们也给你毁了。他们见庞统不听劝告,悄悄地退了出去。庞统见这几个老当差没好气地退出去,越发酒兴大作,碗来酒干,一口气又喝了几碗。撇了碗,就扑在桌子上昏昏睡去。
正是:不是颠狂饮百醉,谁能俯就识宏才。
欲知庞统下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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