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可见,冯、王、梁诸人,虽然也声言“中体西用”。但他们所谓的“中体”,主要是指中华文化的原典精神,企图返回中华民族的精神故乡,以“三代之治”、”尧舜之道”,解救近古之弊。他们心目中的“中学”,就其历史阶段性看,重在先秦,而不在秦汉以后;就其文化内涵看,特别借重原典精神中的原始民主和民本主义,从而为其政治制度改革张本。
与近代新学家们不同,张之洞的“中学”观则另藏意蕴,他强调的是秦汉以后,特别是明清正在运作的历史内容,也即“近古”之学。这种近古之学是政治赖以存在的文化依据。张之洞反复论证为“天经地义”的“三纲”说,正是秦汉以降宗法一制度的理论概括,而与先秦的文化原典精神相去甚远。何启、胡礼垣在《〈劝学篇〉书后》中指出,张之洞在《劝学篇·内篇》一再申述的“三纲”之说,出于《礼纬》,《白虎通》引之,董仲舒论证之,朱熹发挥之,都是后儒之作,而并非儒学原教,所谓”三纲之说非孔孟之言也”。这种剖析,对张之洞以“三纲”说为核心的中学观,以及整个“中体西用”论,无异是釜底抽薪。
张之洞中学观的特点在于,有意抹煞远古(先秦)至近古(秦汉以降)中学性质的变迂。他宣称:“我圣教行中上,数千年而无改者,五帝三王,明道垂法,以君兼师,汉唐及明,崇尚儒术,以教为政”①。请特别注意,张之洞在这里有意在“五帝三王”与“汉唐及明”之间,略去在中华文化史上虽然短暂但却有极端重要意义的“秦”一段,大而化之地将“政教相维,古今之常经”认作“中学”古已有之的文化精髓,从而掩饰他以“近古”(秦汉以降)的政治、文化一统作为“中学”实质与重心的用意。在张之洞看来,“中学”或曰“旧学”的根本价值,绝非三代的远古民主遗风和百家争鸣学术空气,而在秦汉以后千年不绝的君主制度与儒家文化一统格局。“心圣人之心,行圣人之行”不过虚文,“以孝弟忠信为德,以尊主庇民为政”②才是枢纽所在。这便是张之洞与冯桂芬、王韬、粱启超等人“中学”观的分水岭。也正是由于这道分水岭,张之洞的“中体西用”论才得到清廷最高统治者和守旧文人的喝采,同时又理所当然地遭到进步人士的抨击和唾弃。
就政治分野来观照,张之洞的“中体西用”显然比梁启超等人的“中体西用”更现出历史的惰性,也更符合中华文化在清代的现实面目。在张之洞生活的年代,现实生活里的“中学”,不折不扣就是秦汉以降建立在君主、文化一统基地上的观念形态,而远古民主遗凤及”和而不同”的生动活泼的文化气息,早已退隐衰微。梁启超等人走“返本开新”、”托古改制”的曲径意在否定秦汉以至明清的制度和文化大一统,争取一种近代性的跃进,其思路与欧洲的文艺复兴倡导古希腊文化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与张之洞的中学观相比较,梁启超的中学观代表着新的时代方向。
从哲学思想而言,张之洞“中体西用”论的意旨出自《周易》关于易道包含“变易”与“不易”两义。张之洞说:“不可变者伦纪也,非法制也;圣道也,非器械也;心术也,非工艺也。”①伦纪、圣道、心术都是不可变易的,所谓“天不变,道亦不变”,这便是”中学为体”的理论依据;法制、器械、工艺是可以变易的,所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在这一层面可以“以夷变夏”,故尔应当“西学为用”。这种从“变易”与“不易”的双重理论出发的“中体西用”说,依据的是不彻底的发展变易观,触及到文化内核部分,便陷入僵化静止。
②《过渡时代论》,《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第一卷,第5页。三联书店1960年版。
①《孙中山全集》第一卷,第560页,中华书局1981年版。
①《戊戌变法》(二)第426页。
②《劝学篇·内篇·循序第七》。
①《劝学篇·内篇·宗经第五》。
②《劝学篇·序》。
③④《劝学篇·外篇·设学第三》。
①《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二,第7页。
②《〈劝学篇〉书后》,《新政真诠》五编,格致新报馆印。
①冯桂芬:《校邠庐抗议·公黜徙》,光绪十年江西刊本。
①王韬:《弢园文录外编》卷一。
②梁启超:《西学书目表后序》,《饮冰室合集》《文集》1册。
③梁启超:《变法通议·学校总论》,同上。
①《劝学篇·内篇·同心第一》。
②《劝学篇·外篇·会通第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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