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震评传

首页
字体:
上 章 目 录 下 页
四、语言解释中的古音学
    汉字形音义的统一,决定了“字(词)一词(辞)一道”的全过程必须追索字(词)的语音体系,清儒对语音领域的深入开发,形成了脱离“字一词一道”解释哲学连环的独立的学科:语言解释中的古音学,而这一独立的学科古音学的作用,在戴震的学术体系中,最终又都是用来为通道服务的。关于古音,汉儒已有认识。《诗·大雅·瞻印》“孔填不宁”、《诗·大雅·桑柔》“仓兄填也”中的“填”字郑笺:“音尘。”戴震追寻这一史实说:“按古音之说,近日始明,然考之于汉,郑康成笺毛诗云:古声填、寞、尘同。及注它经,言古者声某某同,古读某为某之类,不一而足。是古音之说,汉儒明知之,非后人创议也。”①此后,古音研究渐渐成为专门的学问,在学术史上有较大影响的有宋代吴棫(约1100—1154)分古韵九部,②宋代郑庠分古韵六部③。明代陈第有如凤鸣高岗,主张把“时有古今,地有南北”的时地观念引进古音学,从而给古音学带来了革新,顾炎武、江永、戴震都是信从陈第的。顾炎武分古韵为十部。④。江永长于审音,分古韵为十三部⑤。戴震研究古音始于何时?由于音形义密不可分,只能说从小读书时就注重古音,取《说文》等贯群经以为定诂,是包括古音的。自十七岁时有志闻道,以字通词,继而通道,必然含古音途辙的。乾隆十年(1745)成《六书论》三卷(今怯),批评前人轻视谐声,批评以转声为转注,力主互训为转注,已足见对声韵颇有研究。乾隆十二年(1747)春成《转语二十章》,说明对古声纽的研究已十分深入。三十八年(1773)春主讲金华书院时,研读顾炎武《诗本音》,辨析章句,讽诵经文,叹顾氏之不易,继而补其所未逮,并分古韵七类,可见戴氏这时的古韵研究已渐入奥境。四十二年(1777)五月著《声类表》九卷,分古韵九类。戴震古韵分部的最主要的成就,是在他去世前一年写的《答段若膺论韵书》中最后将古韵定为九类二十五部,各韵部均以零声母影母字命名,试配以发音方法、通行的韵部名称、拟音(按王力拟音)对照列表如下(含各部的韵)。

    第一类,喉音1 o2 u3 ok、阿(歌) 阳声平声歌戈麻、乌(鱼) 阴声平声鱼虞摸、圣(铎) 入声铎ìí?????第二类,鼻音① 《声韵考》,见《安徽丛书》第六期《戴东原先生全集》。

    ② 王力《汉语音韵学》中华书局1981 年版270 页。

    ③ 同上,272 页。

    ④ 同上,286 页。

    ⑤ 同上,298 页。

    4 i5 i6 ik、膺(蒸) 阳声平声蒸登、噫(之) 阴声平声之咍、亿(职) 入声职德ìí?????第三类,鼻音7 i8 ou9 uk、翁(东) η叫阳声平声东冬钟江、讴(侯) 阴声平声尤侯幽、屋(屋) 入声屋沃烛觉ìí?????第四类,鼻音10 a11 au12 ak、央(阳) η阳声平声阳唐、天(宵) 阴声平声萧宵肴豪、约(药) 入声药ìí?????第五类,鼻音13 eg14 e15 ek、婴(耕) 阳声平声庚耕清青、娃(支) 阴声平声支佳、厄(锡) 入声陌麦昔锡ìí?????第六类,舌齿音16 in17 i18 it、殷(真) 阳声平声真谆臻文欣魂痕、衣(脂) 阴声平声脂微齐皆灰、乙(质) 入声质术栉物迄没ìí?????第七类,舌齿音19 an20 ai21 at、安(元) 阳声平声元寒桓删山先仙、霭(祭) 阴声去声祭泰夬废、遏(月) 入声月易末黠屑薛ìí?????第八类,唇音22 im23 ip、音(侵) 阳声平声侵盐添、邑(缉) 入声缉ìí ???第九类,唇音24 am25 ap、醃(谈) 阳声平声罩谈咸衔严凡、(叶) 入声合盍洽狎业乏叶帖ìí ? ??乾隆三十八年(1773)戴震在浙东时据《广韵》分古韵为七类二十部,只要把上表中第六、七类合并,第八、九类合并,即得七类二十部。上列表目中韵部的韵目用字如“阿、乌、圣”等均戴震自定,全部是零声母的字,这是戴震深透音理之处,零声母的字韵母元音前无辅音,零声母字更便于用来纯粹规范韵部而排除声纽,在思想方法上同样使韵部研究处于与声纽的暂时隔离状态。

    戴震古韵分部的“晚年定论”吸收了段玉裁古韵十七部中的最主要成就支、脂、之的分立。戴震研究古韵早于段玉裁,但《声类表》成书在段氏之后,《答段若膺论韵书》也在段氏十七部分定之后。在该信中戴震曾说:“大著(按:指段氏《六书音韵表口内第一部之、咍,第十五部脂、微、齐、皆、灰,第十六部支、佳分用,说至精确。”段氏为论证三部分立之旨,举出三部中的入声字以显证之,戴震对段氏在思想方法上的巧妙做法加以赞赏说:“举三部入声,论其分用之故,尤得之。”

    戴震九类二十五部的最重要成就,是进一步确立阴阳入三分法的上占韵系统。一至七类都是阴阳入相配,八、九类有阳入相配。由上表标注的音标观之,更可看出各类在阴阳入相配时内部的音理规律,如第一类喉音有o—u—ok 组成,第四类鼻音有aη—u—k 组成,如此等等。古韵阴阳入三分法的确立与相配,是音韵学史上的大事。三分法导源于江永,确立于戴震。戴震曾说,江永已知阴声和阳声韵“皆有入声”,“江以屋、质、月、药、锡、职、缉、盍隶东、真、元、阳、耕、蒸、侵、谈,又以屋隶侯,质、月、锡、职隶支,药隶鱼。缉、盏隶侵、谈。”①在江永之前,顾炎武曾分出屋、质、药、缉四部,江永精于审音,从顾氏的质韵分出质月锡职共四部,从顾氏的缉分出缉盍两部,江比顾增加了四部,向阴阳入相配跨出了一大步,故有以屋隶东又隶侯之说。戴震继承江永审音传统,更悉心审音,发现顾炎武把锋并在屋韵后,又分出药韵成药锋二韵,这样江、戴共比顾多出五个入声韵,这样共有九个入声韵,为戴震发现阴阳入相配准备了充分的条件。在平声方面,顾炎武的十部已有东、支、鱼、真、萧、歌、阳、耕、蒸、侵,江永的十二部大体上说比顾多出了元、侯、添(即戴氏的酪部)。段玉裁的古音十七部大体上说又比顾、江多出了之、脂、谆(戴合于真韵)、尤(戴合于侯韵)。戴震在平声韵方面实际上用了顾、江、段的十五个韵,他本人又分出了祭部,共十六个平声韵,加上述九个入声韵,共二十五个韵部,正是戴震的九类二十五部。顾炎武和江永囿于平声和入声韵都不完整,未能解决三分法问题,是合乎情理的。段玉裁分古音六类十七部,与江永相仿佛,以为平声多而入声少,也不可能解决三分法问题。戴震研究古音先于段氏,但成果晚出,也许是“后出转精”之故,戴震完成了阴阳入三分相配的古韵分部体系。与他早先的《转语二十章》中的声纽二十、发声原理及转语成为古音学史上的两大双壁而闪耀着无穷尽的光采,声纽、古韵、转语三个最基本的研究要点都有了突破性进展,后世古音学的研究,直至章太炎、黄侃、王力无不从中汲取智慧。

    戴震为完成九类二十五部的体系,其准备过程中的部目分析上也有大的创见,总起来说有三:一是从段玉裁主张支脂之三部分立。二是把段氏第十五部中的脂微齐皆灰泰夬废这一部分成脂和祭两部,戴震叫十七衣和二十霭(见前表),简言之分出祭部,为后世古音家所宗。三是分顾炎武、江永药韵为药锋二韵,简言之分出锋韵。亦为后世古音家所循。

    戴、段之间,学术界一般认为古音学成就戴不及段。举证云,段氏十七① 《答段若膺论韵》,见《戴震集》,上海古籍出版1980 年版89 页。

    部中第三部尤幽,第四部侯,分立甚确,戴震以“审音本一类”为理由合并成第三类八部的“讴”韵(见前表),段氏十二部真臻先与十三部谆文欣魂痕分立也很合理,戴氏以同样的“审音”理由合并成第六类十六部的“殷”韵(见前表)。造成这两个缺失的原因是审音标准问题。段玉裁分古音是客观地按照《诗经》用韵归纳而成的,戴震则往往以心目中的音理审析之,方法是主观演绎多于客观分析,而审音本身,又不能不用等韵,以等韵审上古音,当然不免失误。戴氏并段氏幽侯为“讴”,并真文为“殷”,完全依从江永之说,江、戴都是以考古和审音并重,而审音又只能据宋元以后的等韵去推测周秦的上古音。但平心而论,个别韵目上的失误,并不妨碍戴氏的地位。王国维在《韵学余论五声说》中评论说:“自明以来,古韵上之发明有三:一为连江陈氏古本音不同今韵之说;二为戴氏阴阳二声相配之说;三为段氏古四声不同今韵之说;而部目之分析,其小者也。”①那么是否可以说戴震重视审音的主张错了呢?也不是,戴震在《声类表》中说:“仆谓审音本一类,而古人之文偶有相涉,有不相涉,不得舍其相涉者,而以不相涉者为断。审音非一类,而古人之文偶有相涉者,始可以五方之音不同,断为合韵。”②作为科学的研究方法,既重考古,又重审音,既重归纳,又重演绎,既重实证,又重推理,这在科学的方法学上是重要建树,这一建树以其独到的识力站到了彼之时代的科学的高峰,是无可非议的。问题所出的审音标准本来应该用古音的标准审古音才不致差错,但这样“标准”正是求解中的答案,尚为未知,江、戴当然不会以未知去推未知,只有以成熟了的等韵(音理上上承古音但又有区别)去推求求证中的上古音,但这样推证会有误差,正如自然科学的研究中以静止来量度运动,以字称守恒测得不守恒,以牛顿运动定律导出洛伦兹变换和狭义相对论质能互换公式,以狭义相对论演绎广义相对论,如此等等,都是无可非议的科学方法,但都有误差而必须进而寻找修正或修正性评价,如不这样,以运动量度运动,以广义相对论求广义相对论等等,那只能是同义反复和产生悖论。这里我们如能深入一步,就会发现研究方法上的二律背反,形式逻辑是无法解决的,需要用高一级的辩证方法作指导说明之。戴震以等韵审音求古音的误差有类于此,作为方法学是正确的,但无可避免地需要寻求适当的修正和修正性评价。而戴震却没有估计到后者。令人奇怪的是,戴震列“歌”部为阳声韵(今天连小孩也知道普通话“歌”读阴平),好象素为聪明的戴震古音晚年定论时已糊涂到连“歌”部非阳声韵也不懂了,对此,何九盈有一个颇可采的解释,他说:“在这个完整的体系中,最为人所不满的是他把歌部列入第一类的阳声韵。但我认为也可能是我们误解了戴震的本意。戴震说:‘歌戈本与旧有入之韵相近’①。‘旧有入之韵’就是阳声韵,戴震只是说歌戈与之相‘近’而已,相近不等于相同。而他之所以将歌韵列为全表的第一部,因为他认为‘凡音声皆起于喉,故有以歌韵为声音之元者’②。很显然,所谓‘凡音声’是包括阴声韵和阳声韵都在内的。戴震把歌部置于诸韵部之首,正体现了‘声音之元者’的思想,其① 王国维《观堂集林》第二册卷八,中华书局1959 年版348 页。

    ② 《声类表》,见《安徽丛书》第六期《戴东原先生全集》。

    ① 《答段若膺论韵》,《戴震集》,上海古籍出版1980 年版89 页。

    ② 同上。

    性质与一般阴声韵不同,与一般阳声韵也不同。”①从历史语音的发展看,戴震将“歌戈麻”作为阳声韵不是没有道理的。汪荣宝曾说:“余以译文异同校之,则见同一语音而在宋齐以后用歌戈韵字译对者,在魏晋以上多用鱼虞模为之,因恍然于汉魏时代之鱼虞模即唐宋以上之歌戈麻,亦皆收a 音,而非收u、ü者也。”②按汪荣宝的说法推论,戴震列歌部([d],王力注为[o])为第一部阳声既作为“声音之元”,又包含着有阴声韵鱼虞模的含义在内,等于说歌戈麻是上古鱼虞模的一个特例,本来只要立鱼部就了。但上古歌、鱼必分(王力亦然),不能立鱼部为阳声,那只有将特例“歌”部权作阳声。王力曾说:“他认歌、戈、麻近于阳声,故用鱼、虞与之相配,拿现在的音理来说,这一点也很勉强。不过阴阳相配,实是戴氏开的先河。”③王力是立足于阴阳相配看待歌部的。列歌部为阳声韵,得以使戴震完成九类二十五部的阴阳相配的整齐格式。思想方法上仍是以等韵演绎的痕迹,与段氏纯粹从文献归纳古音不同。这种以审音演绎而成整齐的古韵体系的方法,也传给了孔广森(1752—1786)。孔氏古韵十八部,阳声九部,阴声九部,并说以入声为枢纽而完成阴声和阳声的对转。连古韵中的阴阳之名也是首出于戴震④。由前面列出的九类二十五部表可见,戴氏第八类第九类没有阴声字。戴氏说:“以其为闭口音,而配之者更微不成声也。”这也是戴震以音理审处古韵分部,而从实际发音看,正如王力所说:“他这说法与语音学的道理正相反;假如有音为u,他的阳声是um,在实际上,有m 的音往往难念,而没有m 的音比较好念。”①从歌部列阳声。类无阴声而仅阳声看,戴氏古韵九类二十五部在思想方法上是有强烈的个性的,这就是以审音原理演绎古韵体系,作为从文献中归纳古韵体系的逻辑补充,或许用了这一颇有特色的古音研究法,戴氏古音学其功亦在此,其过亦在此。所谓戴氏古音学成就不及段氏,其源盖出于此②。

    与戴震用审音演绎而成的阴阳入相配的古韵部体系密切相关的是,他说明了声、韵正转之法。《声韵考》中说:“正转之法有三:一为转而不出其类,脂转皆,之转咍,支转佳是也;一为相配互转,真文魂先转脂微灰齐,??模转歌是也;一为联贯递转,蒸登转东,之咍转尤,职德转屋,东冬转江??是也。”③《声韵考》(1773)中的这一声韵正转之法到了《声类表》(1777)的九类二十五部则由早先的正转(一般不出其类,甚至不出其部)显示出阴阳对转,这一古音学史上极为重要的古音学说到了孔广森有长足的发展,孔氏明确提出“此九部者各以阴阳相配而可以对转”,“入声者阴阳互转之枢纽”④。戴氏的正转、对转和孔氏的对转都是比较谨慎的,并不滥指音转,直至王力强调古声纽和古韵部的对转、旁转皆由其类而系统言之⑤。并强调文献① 何九盈《中国古代语言学史》,河南人民出版社214 页。


本章未完,请翻开下方下一章继续阅读
上 章 目 录 下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