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温森特给高更寄出了一幅以淡孔雀蓝色为背景的自画像。他穿着镶蓝边的棕色外衣,但把棕色夸张成紫色。头部以浅颜色厚涂,背景也是浅的绿黄颜色,几乎没有阴影。他有意把眼睛画得眼角上翘,像日本人的眼睛那样显得幽怨与阴鸷。
和高更及贝尔纳比较,温森特认为自己这幅画是画得不错的。
8. 把你小小的圆耳朵给我,行吗?
温森特看得出高更对到阿尔来并不是很热心,每次在信中都很勉强,并且找出很多不成理由的理由推诿。使温森特很着急。但他想那只是高更没有接触过阿尔的原因,而仅仅凭想当然推测这个地方。来了以后阿尔的热烈就会纠正他错误的认识,普罗旺斯炽热的阳光会燃烧掉高更身上所有的病症,使他成为一个健康的人。
他现在所做的工作是画那组向日葵的画。他要用一种像室外的天地一样金黄的色彩装饰高更的画室,把阿尔的概念灌注到他的视觉范围内的每一个空间。同时他把房子刷上了一层更鲜艳的黄色,成为拉马丁广场最引人注目的一幢房子。
1888年10月,虽是深秋,强烈的太阳光仍然使阿尔处于酷热之中,猛烈的西北风更加肆虐。阿尔经过盛夏的酝酿,陷入了随时就要膨胀爆炸的不安气氛之中。这时候,高更到来了。
高更的气色很好,看上去身体健康,并不是温森特想象的像一匹徒具粗大骨骼然而瘦弱不堪的老马。
是那些仰慕温森特“名气”的流浪儿把高更带来的,他们早已在温森特的画室墙壁上认识了高更。又来一个疯子对他们来说是新乐趣的开始和旧乐趣的继续,他们一眼就能看出这又是一个挤管子玩儿的家伙,只是这人牛高马大,满脸横肉,眼睛阴鸷,看上去不好接近。
“嗬!”他像阿尔马夫一样使用开场白,“你在这个蒸笼里仍然活着,温森特,这毕竟是有趣的事儿。”
温森特的小眼睛放射着猫一样的光芒,他兴奋得搓着手,在房里像只没头苍蝇一样来回走动,嘴里“保尔保尔”地叫唤个不停。高更用拥抱表示他的感激。
俩人在一家咖啡馆里畅谈了几个小时。温森特对高更提出了很多问题,譬如为什么在穷困潦倒中仍然这样强壮,为什么前后信件中矛盾百出,一会说房东凶恶狡诈,一会又说对他很好,离开他们会是一种暴行。高更总是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态,笑而不答,要么问:“你说呢?”
“只有一种解释,你这个流氓,要么是后来勾上了房东老板娘或者他们的女儿。”
“爱情是对付孤独的惟一特效药品。”高更喝着苦艾酒,像个自以为是的思想家。这家伙在对付女人方面素来是走运的。
谈着女人的时候,温森特马上显得很兴奋,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到妓院去找拉舍尔了。
正在这时,一个阿尔姑娘走进咖啡馆来,她的身后跟着一个穿白色衬衣的男子。姑娘穿着玫瑰色的紧身胸衣,胸衣下面撑起一对尖而硬的小,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纯洁的处女的香气。她的发髻高高耸起,配上小巧而略含风骚的脑袋,正像都德小说中所描绘的那样:“意思是要耸起来的发髻把嬉笑的感染力传播得更远一些。”
温森特说:“这简直是一个绝妙的好模特。”
“我看根本就是一匹不用穿衣服的小母马。”高更目光灼灼,“他妈的!你知道哪里有这种马吧?”
温森特明白高更的意思,但提奥要过几天才能寄钱来,口袋里只有八个法郎了,不够两个人用的。而每人每次需要五个法郎。
“如果你不愿意为你梦寐以求的朋友接风洗尘,那你自己去好了。”高更将他的军,这个41岁的家伙看上去比温森特的精力旺盛多了,简直急不可耐。
他们沿着弯弯曲曲的小巷子,一前一后走进了温森特常去的妓院。
妓院老板路易斯对待温森特比对待一个朱阿夫兵更加不客气,他根本不把这个疯子当回事。因为这家伙还不如一个朱阿夫兵豪爽,他在妓院里总是婆婆妈妈的,花五法郎要占去十法郎的时间。
一听到温森特瓮声瓮气的声音,拉舍尔像一只胖兔子似的蹦了出来,藤蔓一样缠住温森特。温森特把高更介绍给路易斯。
听说高更是个艺术家,路易斯立刻表现出少有的热情,他请高更去看他新近在巴黎古比尔公司买来的两幅画。
温森特感到不是滋味,路易斯这个可恶的家伙从来不把温森特看作一个艺术家,他对此有些不愉快,所以他不跟高更一起去看画,而是拥着拉舍尔进了房子。
“我只是来看看你,我今天没有钱,我得为我的朋友付账。”
“可你有很长时间没来了。”拉舍尔翘着嘴说。她一边玩弄着温森特的耳朵。
“我工作挺忙的。”
“如果你付不起钱,就把你小小的圆耳朵给我行吗?”拉舍尔吻着温森特的耳朵。
温森特控制不住自己,他把拉舍尔紧紧抱住。“它是你的,亲爱的拉舍尔,你拿去吧,拿去吧。”
“一言为定!那么今天的钱就先赊着,哪天用耳朵还路易斯的账吧,可爱的小疯子。”
一阵大笑从外面传进来,听上去像狼嚎。那是熟悉的高更的笑声。
“温森特!温森特!”高更在大声喊他。
温森特从房间里跑出去,发现高更因激动而涨得满脸通红,一边笑着,一边左手按着肚子,右手痉挛着指向会客厅。
温森特跑向会客厅,发现正面墙上并排挂着两幅作品,都是法国当代古典派宗教画家布格罗的作品。温森特也禁不住大笑起来。
太好笑了,具有宗教意味的作品和它所有表达出来的传统美德被一家妓院完整地吸收了。
两个人精疲力竭回到家里以后,仍在大笑不止。
“事实证明我们是正确的。”高更说。
整个晚上两个人都很愉快。
高更在灯光下看了温森特的画,他对《播种的人》《向日葵》系列组画和《卧室》比较喜欢,认为这是一些好的作品。
高更并不是一个喜欢夸奖人的艺术家,温森特把他邀到阿尔来也不是为了听他的夸奖,甚至根本就不指望得到夸奖,他只是期望高更的到来能对他有所启示,因为这是一个造诣较深的画家,有可能改变温森特的画风。高更的夸奖使他飘飘然,他发现自己渴望赞扬和理解比渴望批评更加迫切。
这只是一个良好的开端,温森特深信他和高更之间会融洽地相处,俩人的创作都能够因为双方的存在而突飞猛进。
9. 是改变你画风的时候了
高更到来以前,温森特随时都有一种将要生病的感觉,一方面因为劳累过度,另一方面因为他所花费的钱。他没有卖出一幅画,对提奥是一个损失,这种损失与他的痛苦是成正比的。他认为他欠提奥的债实在太多了,等到还清它的时候,辛劳的工作同时会使他失去生命。
高更的到来使温森特忘记了这种思想,身体骤然好转,精神振作的程度令他自己都感到吃惊。他们两人计算着过日子,每月决不超过250法郎。他们自己捣颜料,自己做饭,一同出外写生。
高更做得一手好菜,两个人的生活也是很惬意的。
两人早晨就奔出去,全天都在外面画画,晚上回来弄点吃的就上床睡觉。
有天高更在完成了他的《在收获时节的妇女们》以后,到温森特的画室里闲聊,向温森特说了一个别出心裁的构思。他在此以前是从来不向温森特谈他的构思的。他说他要画一堆黄白色的干草,干草中间卷缩着一个白猫一样的妇女,旁边有几头猪在散步。有三个阿尔小女人争着做这个模特。
温森特觉得这个构思很有意境,他说他想到了马奈的《草地上的午餐》和《奥林比亚》,那是两幅超现实主义的大胆之作,乡村妇女比城市贵妇人或许更有韵味。
高更很得意,他看了温森特的一些近作,突然没头没脑地说:
“温森特,我再也忍不住了,我以为,你得改变你的画风了。”
温森特突然感到吃惊,但他想高更的话总是有道理的,他等待着听下文。以前在邀请高更的潜意识里就是期待着他的帮助。
高更吹了一声口哨,一声不吭地返回到自己的画室。温森特以为他要上楼拿一件什么东西,就坐在画室里一边思索着高更的话,审度自己的作品,一边等高更下来谈意见。
温森特最近一个星期画了一幅桃树,一幅四轮马车,把邮递员鲁林全家的肖像画画完了,又画一幅葡萄园,一幅阿尔妇女和一家妓院的速写。
他认为这些画都还应当是过得去的作品。“改变画风?是的,我曾渴望改变,但是怎样改变,改变成什么样子?”温森特想。
那幅葡萄园的油画,全是紫色和黄色的调子,有一些用蓝色和紫罗兰色画出来的很小的男女人物,在黄色的阳光中鲜泛活泼。温森特认为这幅油画简直可以和蒙提切里的一切风景画相比,而蒙提切里是19世纪法国杰出的浪漫主义画家。
高更上楼去以后,一直没有下来。温森特忽然涌上一种急切的需要,渴望迅速明白这个自己猜测不出来的谜底。他三步两步像只猴子一样蹦上楼去,他猜想高更一定正准备下来跟他谈作品,然而事实上那个家伙已经四仰八叉摊在床上呼呼大睡。温森特呆呆地站在高更床前,他不忍心打扰他的休息,他深切地体会过劳累一天后睡眠的珍贵,喃喃自语着走下楼去。“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一忽儿他又冲上楼,呆呆地在高更的床前站一会,然后又缓缓走下去。近两个月来,温森特整天陷入创作、创作、创作的狂乱之中,那种投入使心都愁碎了,紊乱的思绪常常纠缠着他的脑子。这一夜他呆呆地睁着眼直到天亮。早晨,高更的脚步挣挣有声,像个普鲁士的军官,每一声都敲在温森特的心上。温森特在楼梯口迎着高更。“为什么,保尔?”高更吃了一惊,温森特的眼睛布满血丝,闪着幽幽的光,像饿狼一样使人害怕。“为什么?”温森特固执地堵在楼梯口。好不容易弄清温森特的用意,高更嘿嘿地笑了起来。他的回答是轻描淡写的:我是说,你得学会凭记忆作画,记忆,懂吗?就是印象,而不是抱着一堆颜料管在某一处景点依样画葫芦堆砌色彩,那只能是一种对自然的临摹,而不是创作!跳不出这个圈子,你就永远不能成为一个伟大的画家!“可是,”温森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你说过你喜欢我的一些画。”
“是吗?我说过?”高更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伸一个很有力度的懒腰,手臂上某处骨节“”地响了两下。“人有时候总喜欢来点客套什么的,你认为这是虚伪吗,温森特?”
事情就是这么样,高更全不把他当回事。但温森特还是把高更的话牢记在心里了,他下决心要学会凭记忆作画。
进入初冬,天气就开始有了变化,大部分日子还是太阳高照,气温较高,但刮风下雨的日子多起来。在这种天气里,温森特就开始学会用记忆作画。他回忆起在埃顿家乡的小花园里和提奥一起玩耍的情景,花园里的卷心莱、丝柏、天竹葵和罂粟花等一一浮现出来,他把这些东西画了出来,然后交给高更看,并向他解释这是20甚至30年的记忆。
“说实话,温森特,我看不惯你的东西,你把阿尔的天空搬到荷兰家乡去了,你不怕把美好的记忆晒枯萎吗?”
温森特脸上的肌肉扭曲着,他把画夺过来摔在地上,一脚踏上去,用力一拧,然后抬起头,对高更龇牙咧嘴地笑着说:“老塞尚就是这样对待他所不喜欢的作品的。”他的牙齿白森森的,其中大部份是假牙。
高更对温森特的举动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感动和怜悯。然后他又漫不经心地说:“我不久前看到一幅莫奈的油画,是装在一个日本大花瓶里的向日葵,画得非常好,但是我却更喜欢你的向日葵,温森特,是真的。”
“不!你在取笑我,高更!”
“是真的。你的画单纯、和谐,用鲜明的色彩表现出了雅致脱俗的静物,更有豪放的意味。我相信每一个有真知灼见的艺术家都会这样认为的。但是,你记得我在巴黎讲过你的画吗?我认为那是一种失去理智的疯狂的创作,它逼迫得我透不过气来。也许我们的性格不符,无法长久地在一起,我预感有一种不幸在我们之间潜伏着,总有一天会爆发的。”
温森特听呆了,高更从来没有这样心平气和地与别人谈过心,他总是大大咧咧,把他的思想袒露无遗,根本不考虑是否会伤害别人,如果伤害了,那正是他认为有趣的事。而现在他听出高更话语里沉重的分量,他感到了一种将重新失去朋友的危机。“怎么会呢,保尔,我们好不容易走到一起,再过几个月,我们将办起一个小画室,吸引所有向往南方的画家。好日子才开始呢!”
高更苦笑着。
这期间,毛威夫人寄来一封信,表示对温森特赠画的感激。表姐的言辞十分恳切,她谈起过去温森特在海牙的日子,感触颇深,温森特流下了眼泪。
高更间或寄一幅画给提奥,但他劝告温森特不要急于把画寄出去,他的画颜料堆砌得厚,油脂多,必须时时冲洗,否则过些日子画面将显得阴暗。高更现在并不像别人一样指责他的画画得太快。
俩人和谐相处了几天,高更又开始意气用事,动不动将温森特的作品说得一无是处,把温森特逼得像一只烧着了屁股的猴子,上蹦下跳。当一个人近九年的心血被他所尊敬的人像泼一杯酸臭的牛奶一样泼出去的时候,谁都难以忍受的。温森特再不是小心地听取他的意见,况且事实上这已经不成其为意见,而是一种嘲弄,他竭力捍卫自己,坚持着为自己的作品辩驳,而且出于本能挑出高更作品中的缺点加以攻击,激动过甚的时候甚至也使用恶毒的词句。
“我认为你调配的颜色太糟糕了,简直像个疯子,完全杂乱无章 。”高更说。
“你真会挑剔!”
“它们单调乏味,而且一点也不完整!一个人要是有理智的话,是不会干出这种胆大妄为的事来的。”
“那是扯谎!”温森特拍案而起。
“干什么?我不跟你打架。得啦,一句话,我讨厌你的作品。”
“我同样讨厌你的作品!你用色像个暴君,颜料像是你的宫女。我还没见过像你这样随心所欲的家伙!”
温森特不是高更的对手,结局是他往往口角涌出白色泡沫,瞪着小眼睛,手舞足蹈,大叫大嚷,像个阿尔城里的泼妇。而高更见好就收,把门一碰,一会儿就传出了鼾声,为门外的温森特伴奏。
10. 送你一件礼物
争论逐渐多起来,温森特在这种争论中感到一种无比的亢奋,而且发现他为捍卫自己的作品而爆发出来的理论是多么正确,与高更的搏斗就像与阿尔的飓风搏斗一样痛快。他觉得这实实在在是一个艺术家和另一个艺术家之间一种学术探讨,两者之间是平等的。当然这种争论只是在晚上和吃饭的时候进行,其余时间并不妨碍两个人的创作。但温森特觉得,高更并不喜欢在阿尔作画,也许这是他心情烦躁的原因。他露出过好几次离开阿尔的意思,这才是温森特最惊慌的事情。
当时温森特风闻法国出现两个新画家,专画热带地区的风景,名气很大。温森特常幻想这两个人有一天来到阿尔,他一定去结识他们,并把他们请到画室里来,为成立阿尔画派做准备。他把这个想法告诉高更,高更不以为然,他说:“我会对他们说,跟我到爪哇国去画印象派吧,那才叫真正的热带,那里的人比这里更有理智!”
温森特心里就产生了悲哀的想法,高更总想着要离开他。阿尔这个美丽的城市和这所美丽的小房子竟拴不住他的心。
“你是对阿尔不满意呢,还是对我?!”温森特想好意劝说他,但话一出口却咄咄逼人。
“我讨厌你的神经质。温森特,如果一定要我回答,我只是想我们都需要一个安定的环境,否则你我到此止步!”
“你是说,一条发情的公狗带回一条母狗在画室里交媾才算安定吗?”
“你永远成不了艺术家!”高更宣布道,“除非你在观赏大自然以后,再回到画室里冷静地把它们画出来。”
“我到阿尔来的原因恰恰相反,我非常愿意在火热的天空中表现我的激情!”
“对自然的临摹预示着你一事无成!你狂热地在画布上表现出来的东西,过不了多久就会消失,而冷静的艺术品才是永恒的!凡·高先生!”
“哦!高更!我越来越发现你的缺点了,你没有一样东西是经过对真实事物观察后才画出来的!”
“那正是我的长处!它叫思想,一个艺术家的灵魂!”
“那是梦想,决不是思想!有自然才产生激情,有激情才叫艺术!高更先生!”
“激情?绘画除了线条、色彩和形体,再没有别的。”
“我认为除了生命的节奏和动态的自然以外,其余的都只是陪衬而已。”
“我的天,多么精妙的理论!”高更把眼睛转向别处。
我创作每一幅画,都倾注了我全部的热情,画面上出现颤动的、激荡的景物。我的耕地在炽烈的阳光下闪着如同宝石一样奇异的光芒;我的人物,在粗犷的笔意中展示出鲜明的性格特征;我的星星在夜幕下如同血液一样旋转;还有我的树,成曲线升起,正如不灭的火焰!我的……
“还有你的人,像疯子一样颠倒着看这个世界。”高更冷笑道,“我得为你画一幅画,把你的眼睛画到生殖器上去,我不用标题,人们就知道这是温森特·凡·高!”
温森特正在兴头上,被猝然一击,气得浑身颤抖。如果高更同样脸红脖子粗地同他争论,他倒是很兴奋,但每当高更完全不把他当一回事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一下子濒临崩溃了。
高更果然为他画了一幅肖像,当时温森特正在画一幅静物写生。高更把温森特画成了一个目光飘忽不定的人,那种目光是一个失去理智的人的目光,它不是在观察某一事物,而是在那个滑稽的脑袋前一米远的地方游弋,形成一种烦躁不安而又惊慌失措的印象。
“他把我画成了一个疯子!”温森特凝视着这幅画,高更躲在一边偷偷地笑。温森特脸上的肌肉抽动着,他感到那种笑是恶毒的。
“他把我画成了一个疯子!他为什么要把我画成一个疯子?”温森特被痛苦咬噬着。
接下来的半天,温森特没有说一句话,他眉头紧锁,脸上变幻着各种神色,喜、怒、愁、苦、忧、痴、呆、傻,应有尽有,高更发现,每一种表情都似是而非,比他的头像更像一个疯子。
高更感到自己的行为有点过分,但他无法去安慰他。
夜里,高更一直有种不安的预感,他把温森特安置到床上以后,才回卧室睡觉。但总是睡不着,迷迷糊糊地到了凌晨,一种奇怪的感觉使他醒过来,映入眼帘的情景使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温森特在黑暗中瞪着两只猫一样的眼睛怒视着他!他的双拳紧握,白牙森森,无声地做着一些恐怖的动作!
“温森特!”高更喊道。
温森特默不作声,梦游者一样直着脖子转身走了。高更悄悄跟过去,发现他已经倒在床上打呼噜了。
第二天又发生了同样的事。
此后有几天,温森特神情漠然,脸上变幻着似喜似忧的神色。他从不搭理高更,高更也不打扰他,两个人之间出现了相处两个月以来少有的平静。高更每天作画回来,发现温森特保持着他上午出门时的那个动作,看得出一整天他什么事也没有干。这时,高更就叫他一声。温森特漠无表情地瞪高更一眼,仍继续着自己的某种幻想。直到高更把晚饭做出来,才去默默地吃。
12月21日早晨,温森特起得很早,打点好画箱准备出外作画,这一天没有风,冬日的阳光仍是暖烘烘的,他很友好地跟高更打招呼。高更很高兴,他潜伏在心里的一种隐忧消失了,俩人还开了一个小玩笑,然后击掌出门,分头行动。晚上高更回到画室,发现温森特已经回来,仍坐在小凳子上,呆呆出神。白色的墙壁上,有两行棕色颜料写的大字:
我是圣徒
我的心智多么健全。
高更故意漫不经心地告诉温森特,明天他将到蒙特贝耶城去参观美术陈列馆。边说边用眼角余光观察温森特的反应。温森特果然蹦了起来,大叫大嚷着要一道去。高更这才放下心来。
蒙特贝耶美术馆里陈列着伦勃朗、德拉克洛瓦、库尔贝、乔托、保尔·波特、波提切利、提奥多·罗梭的油画,简直像彩色的迷宫一样美丽极了。
俩人一路滔滔不绝地谈论着画家和作品,一致认为他们是给魔术迷住了,伦勃朗最大的成功,主要在于他是一个杰出的魔术师。但是在色彩方面,温森特更倾向于德拉克洛瓦。高更不以为然。
“德拉克洛瓦是非凡的天才!能与古典主义者的代表安格尔抗衡并取得胜利的只有他。”温森特为他所崇拜的人感到自豪。
“可是正常人无法承受他画面上狂暴的骚动,它鼓动着人的心,挑逗得它激荡不安,那种色彩叫人无法接受!”高更断然反驳他。
“这正好说明了我是对的,高更!德拉克洛瓦曾到非洲旅行,就是为了使他的画充满阳光,色彩更加绚丽,而阿拉伯世界的生活节奏促成了这种奔放的热情,所以画面上才充满动态和活力。”
“我却以为,他只是个喝醉了酒的白痴!”高更在争论中喜欢把话讲到极端,“所以才遭到库尔贝的挑战!”
温森特顺手捞起一件东西,怒目圆睁,狂叫着向高更打去。高更像羚羊一样弹跃着闪开,然后在温森特武力够不到的地方,冲他做鬼脸,温森特气得哇哇大叫。
晚上到了一起,战斗继续进行着。高更所崇拜的画家,温森特根本看不起,温森特心中的偶像,往往遭到高更的侮辱。话题几乎都是围着德拉克洛瓦转悠,也波及伦勃朗和米勒。高更有一个令温森特非常愤怒的怪癖:他好像有意识地要把温森特所喜欢的一切东西都贬得一钱不值,从而在温森特的暴怒中获得一种快感。阿尔够高更烦的了,除了女人,这似乎是惟一的乐趣。
12月23日清晨,俩人又大摆战场,温森特惯用的伎俩是堵楼梯口,有关门打狗的架势。他所崇拜的偶像被恶狗咬伤,那么这条狗就该受到惩罚。
“你把说米勒的话再说一遍,否则你别想活着出门!”温森特手里晃动着一根做外框的平条木,一夫当关,只等高更放马过来。
高更一副无辜受害者的模样。“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他说,“不过,你用这个架势对待一个朋友,我以为是不妥当的,那我只好回阿望桥混日子啦。”
这是高更的绝招,温森特就软下来。但随即又发觉不对,木头重新横起。“那是两码事,你得纠正你对德拉克洛瓦和米勒的看法!”
高更对温森特视而不见,他忽然把眼光抬起来,越过温森特的头顶,盯着门外。“啊,拉舍尔,你来了吗?温森特正等着你呢。”趁温森特上当的机会,他从一边“嗖”地窜出去了。
然后高更站在远处说:“温森特,如果你不认为这是一种有趣的学术讨论,能增进我们彼此的知识,那么我们不再谈论任何关于绘画的东西,我发誓我能做到这一点。”
温森特又懵在当地,这或许是更残酷的事情。
后来的谈话由平和入题,从讨论到争论,从争论到争吵,从争吵到打架,变成一种恶性循环。23日下午,俩人精疲力竭,各自的脑子都空虚得像放掉了电的电池。
俩人都有要求发泄的。不用商量,拖着疲惫的身子一前一后来到路易斯妓院。
“给我送耳朵来了吗,可爱的小疯子?”拉舍尔吻着温森特的小耳朵,耳朵热得烫人。
温森特马上停止了在拉舍尔身上的爱抚,他说:“哦,亲爱的,真对不起,你等一会,我忘了把它割下来了。”他翻身就走。
拉舍尔格格地笑起来,小颤动着像两朵向日葵。没客人的时候,她有兴趣和这个风趣的温森特逗乐。但是温森特并没有马上从门外蹦进来,做着鬼脸吓唬她,她在提防中怀着兴奋的心情期待着。10分钟过去了,门外仍然没有声响,时间太长了,游戏就显得枯燥乏味,毕竟大家都叫他“疯子”,而且常常为五法郎发愁,比较起来,拉舍尔更喜欢强壮而豪爽的朱阿夫兵。
拉舍尔感到兴味索然,重新坐到大厅里等待下一个顾客。
大约过了20分钟,温森特用毛巾包着脸,右耳处浸透着红颜色,好像挂了一朵花,鲜艳欲滴的样子。他的两眼放出灼人的光芒,脸上每一条纹路里都储藏着兴奋。他用双手捧着一个纸包,在奔跑的巅簸中极力注意手掌的平衡,生怕损坏了手里的东西。进门后大叫拉舍尔的名字。拉舍尔故作惊喜地迎上去。
“我送你一件礼物,拉舍尔!”
拉舍尔装作被他的怪模怪样逗引得控制不住而哈哈大笑的样子:男人往往喜欢女人鼓励他们的小聪明的。她把温森特的纸包接过来,那是很轻的一个纸包,包了三层,她知道这绝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但她仍然夸张地翘起兰花指,一层一层揭开,揭到最后,恐惧地大叫一声,软倒在地。
纸包里是血淋淋的一只小巧玲珑的耳朵!
温森特瞟了一眼那只掉在地上的耳朵,大惑不解的样子,他弯腰想把它捡起来,结果“咕咚”一声,也摔翻了。
11. 我总是要发疯的
鲁林闻讯赶到以后,用一架马车把温森特送往医院。高更知道后,很长时间像段木头一样呆着,他曾预感的事情竟迅速成为事实,实在让他懊悔莫及。之后他赶快打了电报告诉提奥。25日提奥赶到阿尔的时候,温森特已经恢复知觉,但他记不清他干了什么事情,他只记得他同高更吵过架。
提奥伏在温森特的病床前,泪流不止。他苍白的脸色和血红的眼睛使温森特反倒过来安慰他,好像不幸的事发生在弟弟身上,这使提奥更加伤心。
高更不敢与温森特见面,他一天到晚把自己关在画室里。阿尔人反过来都同情温森特,认为那只耳朵准是那个满脸横肉的家伙割掉的,连警察都找了高更的麻烦,高更沉浸在一种自责之中。他拒绝同提奥一起陪伴温森特,他生怕温森特受不了见到他的刺激。事实上这种担心纯属多余。
温森特几次向提奥问高更的下落,提奥总是含糊其辞,后来干脆说他已经走了。温森特当即指出提奥在敷衍他。他说:“亲爱的提奥,我现在已经好了,我很清醒,而且很高兴,原来大脑受伤同胳膊折断一样是可以复原的。请你转告高更,我现在忽然有一个想法,我和他都是整个一根艺术链条中的两个环节,所以我们在内心上相互了解,因为了解得太透彻而争吵,如果这样导致我们发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都是规规矩矩的艺术家,有资格去反驳我们所怀疑的艺术家和他们的作品,这是无可非议的。”
提奥把温森特的话告诉了高更,高更沉吟不语,这些天他也一直在思考着他们之间的事,总是有些摸不着头脑。温森特的话使他心头豁然开朗,他同样想到了这个问题,但一直不敢承认:是的,我们是太了解了,就像一块玻璃板两边各自虎踞着的一对苍蝇,对方的细爪子上哪一根毫毛卷曲着都能使人觉得烦躁不安。俩人都喜欢按自己的意愿矫正对方,直到自己满意为止,而事实上又是永远不能达到满意的效果的。
“如果在另一个使人冷静的地方,我们或许能相处得好,在阿尔却不行。”高更说。
提奥陪伴温森特过了圣诞节,然后和高更一同前往巴黎。
此外,提奥告诉了温森特一个好消息:他恋爱了,他在巴黎遇到了一个温柔善良的荷兰姑娘,名叫乔安娜·邦格,他们将在新年里结婚。
为温森特治疗的是年轻的雷伊大夫,他对温森特照料很细心,超出了一个医生对病人的范围,溶入了一种朋友的成分。温森特在诊所里过着一种宁静的日子。老朋友鲁林先生几乎每天都来看他,并为他照管那所房子。
两星期以后,温森特得到雷伊大夫的许可开始重新画画。他提出给雷伊大夫画一幅肖像,大夫马上高兴地答应了,并派人到温森特画室取了笔和颜料画架。他在病房里为温森特摆了姿势。大夫这样做纯粹为了让温森特心情愉快,使他尽快恢复健康,就像他会满足其他的病人一样。画完后温森特对大夫说:“我一直因为没有画过一个大夫而感到遗憾,现在行啦,如果你高兴,把它送给你吧。”
大夫夸张地喊道:“啊,我真高兴,谢谢你,温森特!”然后拿回家遮住墙上漏风的一条缝。
身体康复后,失眠症随之而来,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觉。温森特从来不对雷伊大夫提起这件事,他担心那会延长出院的日子。他把大量的樟脑放在枕头与褥子下面,与失眠症展开战斗。
四个星期以后,温森特离开医院回到画室,鲁林为他接风洗尘,在家里弄了一顿午饭。老邮递员又在马赛找到了一份工作,加了一点薪金,只是全家不能一起去。路途虽不远,但总是一种分离,一家人反倒还有点伤心。
这时,温森特接到了乔安娜的一封信,未来的弟媳以亲人的身份第一次向哥哥问候健康并告诉他,她和提奥已经订婚了。看得出这是一个典型的贤妻良母式的好姑娘。
温森特向乔安娜表示祝贺,并通知弟弟把每月的汇款减到150法郎。同时转给高更一封信,如果他愿意,他们仍然可以合作。
高更回了一封信,他决心再到马堤尼克岛去,要么到其他更远的地方。他对温森特表示歉意,他说他不能再到阿尔来,他如果来了或许会使温森特为难。“为难”两个字是用的另一种墨水,两种墨水之间的差异使温森特敏感到他使用这个词时是费了很大的脑筋的,他在考虑怎样才能不继续伤害朋友。温森特笑了笑。随后,高更又提到了温森特的《向日葵》,这些组画曾是高更戏弄温森特的楔子之一。这次他又诚恳地要求温森特用《向日葵》与他交换作品,尽管他手里已经有了两幅温森特的《向日葵》。他写道:
我实在是非常喜欢你的《向日葵》,那无疑是伟大的作品,我在阿尔的某些举动或许就是在这种巨大的感染力下所产生的紊乱,我很难想象再呆下去我不会发疯。
如果你同意,我用两幅换你一幅如何?
温森特的心境出奇地好了起来。
一个人发疯,在阿尔是正常现象,正像罗林说的,“谁都有点儿神经错乱的。”
又过了几个星期,温森特重新开始在太阳下画画,冬天的太阳更加辉煌灿烂,但他不能过分地操劳,画一画素描和小花小草,按时作息,避免过度的劳累和兴奋。阿尔人都以一种平常淡然的眼光看待他,倒没有人再叫他疯子,好像只有疯了以后才能在阿尔取得正常人的地位。
但是出院不足两个月,意外的情况又发生了。那天早晨他清醒地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一种需要吵架的强烈地在心头萌动。他背着画箱在外游荡了一整天,什么也没有做,然后走到一家小饭馆里吃晚餐。侍者把他的食物端上桌以后,他瞪着恐惧的眼睛再三审度餐盘,然后突然怒吼着扑向侍者,揪住他的衣领。“你在汤里放了毒!你为什么要毒死我!”
人们七手八脚地把他抬到医院里。
两个星期以后,他又恢复正常。但是从此阿尔人对他采取了一种防范态度,他的行为超出了阿尔人能够理解的范围,他们认为他发疯是因为喜欢画画。如果他空着手走在路上,他们觉得很安全,这会儿一定是正常的,而假如背着画箱子,那就得提防他了。但大多数时候他都是背着一个画箱的,所以阿尔居民对于温森特与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地方感到一种日益逼近的危机,说不定这家伙哪天会变成一桶火药,点着了往你身前一滚——不难想象那是一个残酷的结果。
于是,有八十多个阿尔居民联名向市长写了一封请愿书,把温森特描写成一个随时都会伤害别人,不宜于自由行动的人。
市长下令警察局把温森特监禁起来。
温森特没有为自己作丝毫辩解,虽然第二次出院后近一个月来他从未出现任何神经错乱的现象,但是他感到这次打击是巨大的,而且令他非常伤心。
阿尔许多怯懦的人纠集在一起,倚仗警察局的势力反对一个虚弱的病人,并且往他的脑门上猛击拳头,这实在是无法忍受的。温森特觉得自己随时有被再次逼疯的危险。
巡官说:市长与局长是友好的,他们只是为了解决一些社会问题,以满足市民的合理要求。
后来市长去看了温森特,温森特很清醒地对市长说:“市长先生,如果您希望您的市民高兴,我打算投河自杀!那我就不会再画画了。因为他们认为我喜欢画画是跟他们为难。我从此再不会受无缘无故的侮辱,他们也见不到我再画画,岂不两全其美?”
市长看上去不高兴。
几天后,雷伊大夫和鲁林把温森特接了出去,警察局的条件是温森特必须进疯人院,雷伊大夫写信征求了提奥的意见,提奥表示同意。温森特也答应前往,此时,提奥已经结婚。
在去圣雷米疗养院之前的空隙里,温森特常在鲁林家里玩,为鲁林夫人画了五幅标题为《摇篮曲》的半身像。
鲁林总是像一个老年士兵对待年轻士兵一样关心和同情温森特,他常常用一种平静的声调对温森特说:“我们都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但不管怎样,你一定要想着我。”温森特从这句不带任何情绪的话里感到了一种蕴藏着的哲理,鲁林是一个多么聪明、朴实、善良而又值得依赖的好人啊!
不管怎样,他还是从鲁林的话语里感觉到一种怜悯,有点像一个牧师在看望垂死的病人。温森特觉得生与死并不可怕,但如果一个人神志不清,面对美丽的大自然而无动于衷,那才是最可怕的事。所以他心灵深处萌发了一种痛苦,他把这种痛苦写信告诉了提奥:
许多画家变成疯子,竟成为事实!至少可以说,是生活使人变得精神恍惚。如果我能重新以全部精力投入绘画该多好,但不祥的预感时时侵袭着我,我总会发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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