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觉得天天在进步,你瞧它们的色彩多明亮!”
“你是在进步,但你走的是下坡路!”
“可这的确是好画呀,比我以前任何一幅作品都好!”
“比以前任何一件作品都糟!糟到极点啦!”
这样的争吵持续不断,温森特往往彻夜不眠,争论不休,弄得提奥非常烦躁。
“你得坚守你自己!”有一天凌晨,提奥精疲力竭地对喋喋不休的温森特说,提奥自己也不知道这句话能达到奇特的效果。
修拉对高更说:“谢谢你,我将坚守我自己!”
修拉对温森特说:“我们得坚守自己,你的意见呢?”
温森特猛然醒悟,对呀,坚守自己!自信了6年的温森特仍然是温森特!
“谢谢你提奥!”温森特说。提奥已经鼾声大作,而温森特尚自激动不已。那些可怜的仿制品,被他撕得稀烂。
6. 我又可以买画布和食物继续画下去了
温森特每天照常到科尔蒙画室去上课,画模特,这和在安特卫普画院没有两样。科尔蒙先生的正统教学仅仅是一种副食品,他惟一的兴趣是用与众不同的手法画模特,或者和劳特莱克聊天。但是聊天并不是经常有趣的,劳特莱克总是不厌其烦地讲他怎样征服他所发现的每一个女人,然后讲女人和艺术的关系。他夸张地表现自己的征服欲和征服手段,好像成功的惟一因素只是男人的气质。温森特清楚对一个妓女来说,金钱是第一要素。但他从来不会捅破这一层纸,况且劳特莱克的艺术造诣是他始终佩服的。
通过劳特莱克,他又结识了贝尔纳和卢梭。
温森特对卢梭的生活遭遇相当理解和同情,他从卢梭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是靠自学获得成就的。因为绘画放弃了关税职员的工作,成为巴黎几乎是最穷的一个画家。但他仍竭尽全力,对绘画艺术孜孜以求。温森特参加过他举办的一次晚宴,他第一次发现晚宴是能够以那样奇特的形式出现的。在他房东的一间大客房里悬挂他的作品,琳琅满目、相映生辉。他作品中的人物、动物、景致都充满稚气,他善于把幻想的情景与真实的细节融合在一起,组成富有诗意的画面。诱发人们对原始艺术与儿童艺术的浓厚兴趣,男女老少都能一下沉浸在对画面的感受之中。
卢梭的晚宴别开生面,他只是向来宾们廉价兜售他的作品,一个晚上过去,20来幅画换来100多法郎,然后他说:“我又可以买画布和食物继续画下去了。”所有的人都为他鼓掌,只有温森特流出了眼泪。
温森特在提奥面前不敢再提试卖自己画的事,因为提奥说过他的画至少在现阶段是无人问津的。但他每画一幅,总是小心翼翼地展示在提奥面前,然后察看他的脸色,提奥却像面对每天都要面对的牛奶和面包一样平常。提奥可是个有眼光的画商,成天经手那么多的画,没有好作品,是刺激不了他那根麻木的神经的。
但温森特仍不心甘,他寄希望于提奥的视觉错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基于这种原因,他央求劳特莱克告诉他那个开普辛的蹩脚画商塔姆布林的住处。
劳特莱克说,塔姆布林是一个老奸巨猾的家伙,跟他搞到一起准会吃亏的。但温森特坚持这么做,吃不吃亏无所谓,关键是他的画得有一个地方挂出来,直到有人会买它。那是人们是否承认或者接受他的问题,至少也算是有条测量自己的尺在那里。
塔姆布林初看上去很直率,并不像劳特莱克形容的那样恐怖。他是一个卖颜料的小商人,因为卖颜料都是和画家打交道,而巴黎的画家多如牛毛,而且冷不丁就冒出一两个名人,这些人往往昨天一文不值,今天就价值连城。塔姆布林从中琢磨出一个道道,他逐渐放出风去,愿意和无名画家携手合作,共创前程,吸引画家们蜂捅前来合作。塔姆布林本人不懂艺术,分不清作品好坏,只要是涂了颜料的,他都要。但他的经济头脑又相当精明,所以他绝不会做蚀本的生意,时间长了,画家们根本得不到半点好处,往往弄得不欢而散。
合作的方式是很简单的,而且实际上不是合作,塔姆布林称之为“您替我工作,我给您报酬”。温森特把最近画的几幅画交给他,塔姆布林开具一个收据,他说卖什么价钱由他定,报酬是每卖出一幅作品从他店里拿卖出价三分之二的颜料。以后所画的每一幅作品都交给他卖,不得另找门路,否则没收店内所有的画。三个月内没有卖出一幅作品,画家可以收回他的作品,但得交30法郎保管费。
温森特并不在乎价钱。他揣好收据走的时候,一个高个子女子从店内走出来搬温森特的画,温森特一下惊呆了,凌乱的长发遮住了她半边面颊,现出没有血色的脸,高颧骨、厚嘴唇。
“西恩!”温森特大叫着跨过去。
女子并没有半点惊讶,只是神态自若地、懒洋洋地抬起头来,看一眼温森特,然后把头发向后一甩,又低头看手中的画。她或许感觉到了温森特的激动,又抬起头来。温森特已经跳到了她眼前,并抓住她的手臂。这时,慌乱才堆上她的脸。
不是克里斯蒂!但确实太像了。温森特对惊慌失措的女子连连道歉。
“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女子叫塞托利,是塔姆布林店里的帮工。
温森特因为塞托利的原因,整夜失眠,他想起了苦命的克里斯蒂和她的孩子们。
7. 对艺术的执着意味着丧失掉实际生活中的爱
和塔姆布林的交往,使温森特获得了一段意外的兴奋。
塞托利是一个孤身女子,曾在巴黎街头流浪,被塔姆布林收作养女。谁都知道塔姆布林的为人,他的别有用心是尽人皆知的,人们多次看到老家伙的妻子,一个干瘪老妇当众凌辱殴打塞托利,骂她贱货,大家都心照不宣。
塞托利和克里斯蒂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性格和长相,更神的是她居然也怀着孕。她勾起温森特对往事的回忆。每次送画,他总是有意无意地逗留一会儿,用那对深陷的小眼睛挖塞托利的脸,仿佛要在那张脸上挖出他所需要的回应来。这些举动常常使得塔姆布林无缘无故地大动肝火。
男女间的事就是这么不可思议,塞托利对温森特从心存感激到倾注热情,也就是半个月的事,一个孤苦的为生存而在世界上挣扎的女人骤然获得一种来自天外的友谊,怎么能无动于衷呢?
这一段日子,提奥到荷兰出差,需要一个月时间,他留给温森特100法郎。这样一来,海牙的往事更强烈地叩击着温森特的心扉。他预感到有某种令人兴奋的事情将要发生,以填补提奥离去的空白。
他常常在塔姆布林的店子关门以后邀塞托利出去散步,塞托利总是把怯怯的眼神投向塔姆布林,如果他的母夜叉妻子不在场的话,他就说:
“如果你认为你已做完了所有的工作,而且不愿再回到这个店子里来的话,请便吧!”这实际上是一种具有威胁意义的阻止,塞托利就带着那种贤妻良母型的苦笑对温森特的邀请致以歉意。但她的眼神分明有恋恋不舍的韵味。塔姆布林的妻子在场,问题就不同了,温森特往往一帆风顺。
他们在一起的日子是比较愉悦的,两人都把各自的苦难经历倾诉给对方,然后从中互相安慰和鼓励。只是塞托利不像克里斯蒂那样直率,比如她从来不向温森特说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温森特也不追问。温森特对她很礼貌,他的出发点只是帮助一个弱女子恢复自信,从而获得一种高尚而宁静的心境。人有时候总是有这种的,况且塞托利带给他的那种回忆往往具有催人奋进的刺激作用,在海牙和克里斯蒂相依为命,抵抗无穷无尽的孤独的侵袭,是一种多么苦难的幸福啊!
奇怪的是,温森特和塞托利的这种交往只能停留在友谊的范畴,而且他凭直觉断定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可能深入下去。因为塞托利的身上有一把无形的枷锁,使她往往在轻松的时候想到它,时常有一丝阴影倏然从脸上掠过。她的情绪变化让温森特捉摸不透。
这天下午,温森特带着一幅圣母院夜景和塞纳河畔风景画去店子里,他已经送了20多幅作品了,但是没有卖出去一幅。塞托利曾告诉温森特,他的作品常常被人问及,说画面上总有一种豪放的气派,或者有着某种说不出所以然的特性,但他们都不买它,说它总是怪怪的,让人难得放心掏腰包。
有人过问温森特的画使他很高兴,他想送了画以后邀塞托利去吃一顿便餐,喝一杯酒,算是对这种好兆头的祝贺。到店子里以后,他们三个人都在,这又是值得庆幸的事。
塞托利脸色苍白,就像克里斯蒂生孩子以后失血过多的脸色,这种虚弱使她的脸上充满冷漠,她对温森特的到来无动于衷,对他的邀请更是态度生硬!
“不!我不舒服。”她望了塔姆布林的妻子一眼,“而且,我不愿意!”
这种变化令温森特大吃一惊,他觉得她一定有难以言说的苦衷,所以他固执地把他的话重复了两遍。塔姆布林夫妇对此视而不见,好像眼前没有温森特这个人。“这一定是老塔姆布林设下的一个什么阴谋。”他想道。但是他无法确定他们在他身上设一个阴谋能获得什么好处。
“不!”塞托利坚定地说,“我想我们之间只是存在生意上的关系。”然后她告诉他,他们决定与温森特提前终止协议。她补充说:“你的画无人问津,放在店子里只能占地方,影响我们的生意,要么你付30法郎收回去,要么就干脆卖给我们,看在你穷困的份上,给你50法郎的颜料!”
温森特完全糊涂了,他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塞托利说完后,把脸转向别处,一副懒得争论的模样。
温森特把脸转向塔姆布林夫妇,还未开口,塔姆布林耸耸肩膀,双手乱摇,他说:“很遗憾,我们已经把画的买卖全权交给塞托利经管了,如果您要买颜料的话,请付现金。”
“可这是为什么,塞托利?”温森特抓住塞托利的手臂,大声说。
塞托利把手一甩,说:“去你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可是,保管费也没有30法郎呀!那是三个月的数!现在才不足一个月!
“你的画占据了半间房子,而且那只是旧规定,现在它归我经管啦。”塞托利毫不松劲。
塔姆布林走上来,“我来做个中间人吧,”他说,“温森特先生的境况并不怎么好,塞托利小姐,你能不能给足100个法郎?”
温森特咬牙切齿地说:“我讨厌这种拙劣的双簧表演,塔姆布林先生,整个儿就是一个阴谋。对不起,我并不需要马上把画卖掉。我愿意花这30法郎,它将使我忠诚的心不再受到欺骗!”后面那句话他是对塞托利说的,他看到她背过脸去,消瘦的双肩传过来一瞬间的颤抖。
除去买画布颜料的55法郎和过来五天的生活费10法郎,袋子里还有35法郎,他抽出30法郎甩在柜台上。然后一言不发地收拢他的画,找根绳子捆绑好,扛在肩上,大踏步走出了店子。
“您是否考虑一下,这是一桩可以使您获利的买卖!”塔姆布林追出来,对温森特喊道。
温森特理都不理。“这一定是个阴谋!”他在想。
提奥在阿姆斯特丹有半个月时间停留,他给提奥写了一封信。自从来到巴黎以后,惟一不适应的感觉就是丢弃了写信,而这曾经是他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他在信中把和塔姆布林以及塞托利交往的事告诉了弟弟。因为思念母亲和弟妹们的缘故,他劝提奥瞅准合适的机会结婚,因为提奥马上就30岁了,那样就会给母亲晚年带来巨大的安慰。奇怪的是和提奥在一起的时候他根本就没有考虑到弟弟需要结婚。其实他忽略了这种劝说里有他新近在塞托利那里受了刺激的因素。他接着写下去:
至于我,已经不再有结婚与养孩子的要求,这件事常常使我伤心。我有时候憎恨没有用的绘画。法国诗人黎施潘说过一句话:“对艺术的执着意味着丧失生活中实际的爱情。”
8. 文学家与画家高
更常常带温森特到盖尔波瓦咖啡馆去,那里是青年画家,确切地说,是印象派画家及其追随者们聚谈的场所,头脑发热的画家们总是有争论不休的话题。
周末晚上,高更照例来找温森特,进门后温森特就嚷:“你这可恶的家伙,我可是没有一个子啦,今晚咱们得吃青豆小牛肉!你请客!”高更向温森特挤眉弄眼,然后从口袋里刷地抽出几张票子:“我出钱!唐居伊老爹卖了我的一幅画,40法郎!除去颜料钱,我们至少有十法郎的奢侈生活了。”
“谁是唐居伊老爹?”
“那是下一个问题了,可怜的穷鬼,第一个问题你应该说:‘我们喝什么酒呢,保尔先生?’”
在盖尔波瓦咖啡馆刚一落座,高更的眼睛便盯着门外,同时站起身来。温森特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一个戴黑毡帽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神情忧郁,目光直直的,丧魂落魄的样子。
“保尔·塞尚!”高更喊道,那人不改变头的角度,只用眼睛转了一下,找到高更,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但是他朝他们走过来,拖开椅子坐下去。
“如果说巴黎还有几个真正的艺术家,那么保尔·塞尚是其中之一!这是温森特·凡·高。”高更介绍道。
“我看到过你的作品。”温森特伸出手去。“你的静物写生大胆地运用黄、灰、棕色表现凝重、厚实的感觉。”
“谢谢!”塞尚说,“可是全巴黎有几个人理解我?九年前第三次印象派画展,我展出16件作品,结果成为巴黎众矢之的。我的高大形象致使艺术学院感觉他们的池塘太小,养不起我这条鱼;官方沙龙对我敬而远之;甚至有些印象派的朋友都开始吝啬他们的友情。哈哈!这算什么?我今天来告别,告别巴黎,也告别印象派,我以后会踢开文学性和情节性,我玩色彩!我坚信我的健康,也许20年后,在所有活着的画家中,只有一个真正的画家,那就是我!”塞尚说着,把手中的咖啡杯重重地掼在桌子上。
“还有高更!至于温森特,不必指望有那么长的寿命,即使有,我也很难恭维你的画。”高更不放过任何一个作弄人的机会。然后他转向塞尚:“顺便告诉你,保尔,听说爱弥尔·左拉那部《作品》很畅销。”
塞尚恶狠狠地瞪了高更一眼,说:“我讨厌你那种神色!”又转向温森特:“爱弥尔·左拉是个没有感情的家伙,你不知道,我和他是少年时代的好朋友,因为他在巴黎,我才来到这里的。不错,他帮助过我,但是他不应该以这种恶毒的方式提出结束我们长达30年的友谊。”
“我不明白,塞尚先生。”温森特说。
“他把我写到那本叫《作品》的混账小说里,他用比全巴黎的疯子更残酷的手段折磨我,嘲笑我,最后让我自缢在我的杰作的脚手架上。令人无法忍受的是,他居然把这样一件东西作为生日礼物送给我!”
“我理解你,塞尚先生,作家同画家一样伟大,但是作家往往写不好画家的形象,包括巴尔扎克和克劳德·兰梯尔。”
“写不好是一回事,有意识地嘲弄又是一回事。我算看透他啦。”
正谈着,塞尚“腾”地站了起来,向门口怒目而视。
“爱弥尔·左拉来了。”高更说。
“对,我与他不共戴天!我得走啦。”他把手伸给温森特,“认识你很高兴,希望有机会再见到你!我明天就回埃克斯家乡去,从此与世隔绝!”
塞尚的苦闷、粗鲁和豪迈都将给他留下终生难忘的印象。他坚信,保尔·塞尚将永远无愧于“艺术家”这个称呼。
左拉过来接替了塞尚的座位。他是一个40多岁的胖子,看上去生活优裕。高更把温森特介绍给左拉,然后迎着刚进门的劳特莱克与卢梭等人走去了,对他来说,那些供他发泄的猎物比温森特更有意思。
“你跟保尔·塞尚很熟吗,凡·高先生?”左拉问。
“不,刚认识,但我欣赏他,这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温森特故意说。
“也许是,他一定跟你谈到了我吧?”
“是的。”
“我想我伤透了他的心。我们是多年来的朋友。”
“那么,你是写他吗?”温森特问。
“怎么说呢,主人公的原形中有他的影子,而那只是小说,我把我眼中所有拙劣画家的群体集中到一个人身上。作为艺术家,不懂得文学是一种凝炼的、升华了的现实生活,这实在是一个遗憾。况且保尔并不是一个愚笨的人,他被一种主观的狭隘情绪左右着。也许我们都是这样,看透了世上所有的人和事,却往往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你同意我的说法吗?凡·高先生?”
“我不知道。我钦佩作家,但我以为,画家可以表现好一个作家,而作家却不能写好一个画家,我读过的作品都是这样,画家往往成了空洞而苍白的形象。事实上一个画家的产生是由血与肉交织而成的,而作家们并不这么认为。”
“谢谢你的提醒,凡·高先生。”左拉是一个直率的人。“我对印象派画家的支持是竭尽全力的。”
“我读过你的《娜娜》和《萌芽》。”
“那么你的看法呢?”
“巴尔扎克是第一个描写1815年到1848年社会的作家,你从他中止的时候写起,在《娜娜》中你所表现的人性是人生中不可缺少的东西,哈尔斯和弗朗苏瓦夫人,两个多么绝妙的人物,曾让我为之着迷。至于《萌芽》,那是继巴尔扎克之后最优秀的作品。”
“谢谢你的褒奖。但是我以为,福楼拜先生才是巴尔扎克的继承人。
《包法利夫人》一出现,把散落在巴尔扎克巨著中近代小说的公式,清清楚楚地浓缩在一部400页的书里面,这才是确定无疑的典范。”
温森特早就崇拜左拉的作品,和塞尚接触后使他对左拉的为人产生反感,但和左拉接触后他又觉得人和作品同样伟大。
这时,高更把到齐的画家们都引了过来,无休无止的争论就开始了。
9. 小林伟大的画家们万岁
温森特记得高更说过唐什么老爹为他卖过画,就缠着高更带他一起去看看。那时候提奥已经回来了,而且搬了新居,房子很宽敞。温森特有了一间大大的画室。
“唐居伊老爹。”高更说,“现在巴黎所有我见过的人里面,只有你和他是者。你宁愿饿死也掰给人半片面包,而唐居伊老爹以全巴黎最便宜的价格卖给我们颜料,即使没钱,他一样赊给你。”
“他很有钱吗?”
“不,他鄙视钱。来巴黎之前他是个泥水匠,后来到巴黎为爱德华·马奈磨颜料,由此熟悉了毕沙罗、德加、塞尚和莫奈他们,他们之间相当友好,唐居伊老爹也因此喜爱他们的作品,甚至于达到疯狂的境界。以后他攒了一点钱,开了一小爿颜料店,廉价对他们出售颜料。并且展出画家们的作品,而且他对于真正够格的作品有一种万无一失的识别力,他简直是个天才。”
唐居伊老爹住在克劳泽尔街,这是一个矮个子的小老头,脸孔肥胖,胳膊又短又粗。
“唐居伊老爹,您瞧,”高更两手插在衣兜里,并把它们翻出来,“我已经身无分文了,可是我还需要赊点红色、黄色和中国白颜料,否则我没法工作了。”
“哦,保尔,我总是信任你,来吧,你这副马的骨架还压不垮我,我结实着呢。喂,这是你的朋友吗?”唐居伊老爹细声细气地说。
“对,也是你的朋友,温森特·凡·高,经常给我面包的乞丐!”
“欢迎你到我的店里来,你要是画家,就可以买我的颜料。”
“对,是我求保尔带我来认识你的。”温森特说。
“哦,对了,再加一管棕色的!”高更说。
唐居伊老爹把短小的手指伸到嘴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你总是大声嚷嚷,小心‘赞蒂佩’听到。”
温森特觉得好笑,赞蒂佩是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的妻子,一个出名的泼妇。看来唐居伊老爹的妻子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就在这时,像变戏法似的,唐居伊老爹的耳朵被一只干瘦的手拧着,一个肥胖的身子挂牛肉一样挂了起来。高更和温森特都不知这小老太婆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她面容枯槁,精神矍铄,小眼睛像鹰一样严厉。
“有我在这儿,谁也别想占便宜!”她大声宣布。
温森特在唐居伊老爹的墙上看到了一些日本浮世绘的版画,售价三法郎一张,温森特对它们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有一种感觉,一旦爱上这些画,你就永远不会抛弃它。
温森特选了五幅日本版画,摸口袋的时候却发现仅仅剩下两个法郎。他把画又推了回去。
临走的时候,唐居伊老爹趁太太进屋去的机会,慌乱地把画塞给温森特,把颜料塞给高更。
“下次付钱。”他说。
过些日子,提奥为温森特的朋友们举行了一次宴会,劳特莱克、修拉、卢梭、高更、贝尔纳、西涅克等应邀参加,温森特把唐居伊老爹也通知来了,聚会的结果是推举唐居伊老爹牵头,把上述画家们的作品组织一次展览,包括已经回家了的塞尚。温森特接触塞尚以后,重新审视他作品,发现他的画单个地看,毫无特色,很平常的一堆东西,难怪左拉不理解他的作品。但是把他的画放到别人的画旁边一比较,别的画就显得黯然失色。他的金黄色简直用绝了。
这群人相互吵闹到深夜,他们把马奈、莫奈、德加、西斯莱和毕沙罗这些成功者称为“大林”,自称“小林”,展出的方式是在下等人出没的饭馆,定价极其低廉,以工人们能够出得起的价钱展出。
唐居伊老爹几乎是最兴奋的一个,他差点儿跳到桌子上了。他提供了两个合适的场所,诺文饭馆和另一家咖啡馆,主人都是他的朋友。
“小林伟大的画家们万岁!”唐居伊老爹孩子似的挥着他的宽沿草帽喊道。
第二天中午,唐居伊老爹通知温森特,所有准备就绪。
下午四点,画家们都聚集在唐居伊老爹颜料店门口,用一辆小车推着每人捐出的五件作品。大家前呼后拥,唐居伊老爹亲自掌握车把。一行神情肃穆、庄严,那种吵闹的心情没有了,他们面临着一次严峻的考验,整个队伍就像拿破仑的军队出征俄国。
5点钟,所有的画挂上墙壁,唐居伊老爹在墙上贴出告示:
免费参观,廉价出售,任君挑选,欢迎洽谈。
画家们尽管都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在店内店外徘徊,但谁也无心开玩笑,神情紧张,坐立不安,每进来一个顾客,大家都用眼角余光去关注他的举止。
6点左右,人们陆续涌进饭馆。那些人大都不是有钱人,而且看样子都是常客。他们对店里不同凡响的新布置饶有兴趣,都利用等待菜上桌的空隙扫视着那些作品,有一两个人甚至站起身来,看了画之后,又看公告,甚至拖长声调大声读出来:“免费参观——廉价出售——任君挑选——”声调戛然而止,那是食物上了桌,他们便抛下所有的画,把眼神与思想都用去对付食物了。对于他们来说,墙上挂的东西远远不如一小碟汤有价值。
晚上8点半,所有顾客走出门去,饭馆该关门了。
大家帮助唐居伊老爹把画从墙上取下来,装到小推车里,这个过程中谁都没有说一句话。唐居伊老爹推车走在前面,大家看到他短小的黑影在暮色中孑然前移,不禁黯然神伤。
到家的时候,唐居伊喉咙里咕噜了一阵,咳出一口浓痰,然后他说:
“不管怎样,这都是不朽的杰作!”
此后,温森特和唐居伊老爹结下了不解的情缘。唐居伊对他非常好,温森特为他画了一幅肖像。同时也为他的太太画了一幅肖像,那个凶恶的老太婆把自己的肖像卖掉了,给了温森特20法郎。
温森特在唐居伊老爹的恳求下,和别的画家一样,把自己的作品送到他的店子里挂出来,唐居伊基本上不卖它,有人想买,他总是把价格抬得高高的,让人望而生畏。而倘若他的太太在场,他无法阻止一桩买卖,那个恶婆娘总是以低廉的价格出售某一幅作品,以此用来抵清他们购买颜料所欠的账。而作品一旦卖出,唐居伊老爹会独自神伤半天,仿佛他亲生的一个孩子被别人抱走了。
温森特为了减轻提奥的负担,有一段时间用画和唐居伊老爹交换颜料及日本版画,可这种交易常常被他的太太发现。她就骂温森特是流氓、无赖和诈骗犯,但这并不影响他和唐居伊之间继续进行交易。他觉得,唐居伊老太太其实是一个正常的女人,由于造化的恶作剧装上了一个石头脑袋——而大部分为生活发愁的女人总是这样的。她们在熙熙攘攘的文明社会里,具有一种对进步的潜在障碍,尽管这是微不足道的。他和高更他们议论她的时候,一致认为唐居伊老爹具有包容一切的美德,他有十足的理由杀死他的太太,但他像苏格拉底一样没有这样做。
在唐居伊老爹的帮助下,温森特和他的朋友们在一家咖啡馆搞了第二次展览。温森特展出了他四幅作品,都是长幅的油画。温森特知道这些东西很难卖出,但画上的野外风景,别有情致,显得豪放洒脱。
10. 你得学会照顾你自己
温森特毅然从狂热中抽退出来,好在除去提奥的关系,朋友们大都不把他当作顶梁柱之类的人物来重视。其实,朋友们那种为某一个观点纠缠不休的状况令温森特深感厌恶,而温森特直率的性格也同样使一些人讨厌。也许他天生就是一个孤僻的人。
温森特向提奥提出了离开巴黎的想法,理由是他并不是一个城市画家,他的天地在田野与荒地,他希望找到一个燃烧着炽热的太阳的地方。因为他的心里有一团熊熊燃烧的之火,随时要蹿出来呼应着太阳一起升腾。
他知道,在巴黎提奥的羽翼下,他生活和工作都有保障,提奥不会让他挨饿受冻,不会让他缺乏一块画布或一管颜料,尽管提奥并不完全能够肯定他所取得的进步,但理解他的追求,对他的同情和友爱坚定不移。
他还知道,只要他离开巴黎,他就无法安排好自己的生活。提奥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内寄再多的钱也只能是钱,一种人们通常称作货币的物体,它与面包和事业三者之间永远无法合理搭配。
但是,温森特决定走。他告诉朋友们的时候,劳特莱克和高更赞成他的举动,而高更也有同样的想法。
在这段时间里,他竭尽全力把自己的调色板往更令他满意的亮度上提。他初步考虑去非洲赤道附近的某一个地方,那么调色板就要力求达到燃烧起来的程度。
高更已经走了,他到巴拿马和西印度洋的马堤尼克岛去寻找他的天地去了。
劳特莱克表现得很伤感,身体上的缺陷使他第一次在朋友离开时表现出了自卑。
“我永远和咖啡馆、舞厅以及妓女们共存亡。”他说。
劳特莱克建议温森特到阿尔去,他说那里的景色与非洲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那里阳光充足,干燥少雨,是画家们的天堂,但是迄今为止还没有能经得住阿尔的太阳炙烤的画家。
那就去阿尔!
决定一旦作出,兄弟俩都涌现出一种心照不宣的伤感。男子汉之间似乎不适合更多的絮叨,这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痛苦。他们尽量把各自的话题往愉快的方向牵引,但总是得到一种尴尬的呼应。温森特从来不在弟弟面前提及什么时候走,似乎这是一种永远诀别的预告。以前没在一起的日子并不觉得,一旦相聚两年,在情感上更切实地互相依靠和信赖,骤然分离,悲壮的情绪就充满了整个生存的天空。
一天晚上,温森特拉着提奥去塞纳河畔散步,兄弟俩回忆起布拉邦特的童年生活,那时候提奥是哥哥的小跟屁虫,转眼31岁啦。话题又拉扯到了雷斯维克的磨坊,两兄弟对十多年前那次游玩的每一个细节都有清晰的印象,恍如昨日。回家的路上,温森特发现提奥泪流满面。
第二天上午,温森特趁弟弟去画店上班的时间,第一次亲自动手把房间整理得井井有条,并在墙上挂上自己的几幅作品,那是他八年以来每一个阶段的习作。然后给提奥写了个留言条。
天上飘着雪花,大地被装点得一片圣洁。
温森特坚实的脚印在雪地上清晰可辨。
赶到车站的时候,远远看见提奥站在候车室门口,望着前面的大道,他的身影如同一尊巴黎街头的雕像。
轮到温森特流泪了。
“你得学会照顾你自己。”提奥说。
提奥哽咽着,那神情仿佛他是一个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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