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百年百篇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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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香正浓
    白桦

    白桦(1930~),原名陈佑华,生于河南信阳。著有诗集《金沙江的怀念》、《热岜人的歌》、《悲歌与欢歌》、《白桦的诗》等。

    我自幼酷爱诵读中华民族英烈们所给我们遗留的诗文,如岳飞、文天祥、史可法、夏完淳、秋瑾……也酷爱诵读他们的同代人或后人关于他们的记述。只要有可能,我都要去探访他们的故居、墓地,和留有他们血迹及深深脚印的土地。我以为和他们相关连的风物倍加亲切,虽然每一次都有一种悲愤苍凉的思绪久久不能释然,我还是要去寻觅、登临,并感念他们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伟大气概。

    人,知炎凉、知利害,易;知耻,却难;知耻而后洁身至死,更难。我想在这里披露一件我九岁时遇到的一件事。我出生在河南省信阳市,就是京剧里的宋士杰住的那个信阳州,他的小旅店开在西门之外,我家住在西门之内。1939年,苦难中原已经被日本侵略军占领了一年。一个深秋的傍晚,一小队日本宪兵牵着一个浑身血污的年轻抗日志士,押往西门外的乱尸岗,那里是历朝历代行刑杀人的屠场。一群无知的顽童(其中也有成人)呼啸着尾随在这些刽子手的背后去看热闹,我被这股愚昧、无聊和癫狂的冲动所吸引,被卷进他们的行列。刚刚走到西邻豆腐坊王大娘的门前,我的胳膊突然被一只非常强有力的手抓住,一把就将我从那群人中间拉了出来,我差一点被摔倒在臭水沟里。抬头一看,是王大娘。她怒不可遏地问我:

    “你去哪儿?……你起什么哄?你爹被他们活埋才几天?……你!怎么能这样……”她的话如同当顶霹雳,使我在一阵颤栗之后失去了知觉。在以后的很长一个时期,我都不敢在街坊邻居们面前抬头,我开始知耻了。每当我在多乖命运的途中走近污秽泥潭的时候,那位可敬而严厉的王大娘就出现在我的眼前,并及时伸出有力的手把我牢牢抓住。

    今年我才有机会访问苏北文化名城扬州,五月的最后一个上午,当我登上扬州广储门外的梅花岭,站在高大的银杏树下,立即想起我曾熟读过的两篇散文。一篇是清桐城学派的创始人方苞写的《左忠毅公逸事》,一篇是清乾隆年间因文字狱治罪幸而免死的学者全祖望写的《梅花岭记》。前者并未直接记述史可法,写的是史可法的宗师、明末东林党人左光斗。文章以左光斗“视学京畿”起笔,描写他在风雪古寺之中偶见一书生伏卧案头,他读了书生刚刚写就的文稿,立即脱下自己的貂裘盖在书生身上,并为他关上门户。和尚告知他:那书生名叫史可法。不久,左光斗主试,当他听到门吏唱出史可法的名字的时候,“瞿然注视”,当即“面署第一”。并召见,在史可法拜见左夫人的时候,左光斗说:“吾诸儿碌碌,他日继吾志事,惟此生耳。”文章紧接着就写到左光斗被阉党陷入牢狱,史可法朝夕在狱外无门可入。当他听说左光斗受了炮烙之刑,命在旦夕,立即筹了五十两黄金,“涕泣谋于禁卒”,禁卒受到感动,让史可法化装为掏粪者进入牢房,史可法跪着抱住已经血肉模糊、不成人形的左光斗呜咽不止。左光斗听出了他的声音,奋臂用手拨开自己溃烂的眼皮,怒目注视史可法,喝斥他速去:“老夫已矣,汝复轻身而昧大义,天下事谁可支持者!”史可法才“不敢发声”,悄然退出。后来,史可法常常流着泪向人叙及此事:“吾师肺肝皆铁石所铸造也!”应该说,从那时起,铁石肺肝的左光斗也铸造了史可法。

    “顺治二年乙酉四月,江都(即扬州)围急,督师史忠烈公知势不可为……”这是全祖望《梅花岭记》一开始的两句话。史可法召集众将表明自己将“与城为殉”的决心,他希望有一个人在最后帮助他完成大节。副将史德威“慨然任之”,史可法当即认为义子。“二十五日,城陷,忠烈拔刀自裁,诸将果争前抱持之,忠烈大呼德威,德威流涕不能执刃。”终于为清兵俘获,史可法“大骂而死”。前一篇文章写史可法未敢昧大义而轻生,后一篇文章写史可法未敢昧大义而惧死。

    南明最后一位兵部尚书大学士史可法受命于危亡之秋,内忧外患,情势正如“史公墓”前抱楹联的上联所述:“时局类残棋杨柳城边悬落日”。当时福王朱由崧昏聩荒淫,权奸马士英、阮大铖等把持朝政,大将左良玉病死于军中,其子左梦庚兵败降清。清兵大军压境,各镇兵马又不听史可法的调度,困守孤城,清兵破扬州后屠城十日,尸山血海。风雪寺中苦读的史可法所以能成就为永垂不朽的史可法,难道和不成人形、血肉模糊的左光斗的厉声喝斥没有关系么!?史书里写道:史可法每上书福王论及国事,必再三朗读草稿,涕泪满面,部将与士兵均为之动容。这就是为什么扬州城破之后,全军将士无一降敌的重要原因。史可法的精神光焰烛照孤城扬州,并点燃了每一个军民胸中的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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