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百年经典散文·情感世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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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主斗士闻一多
    叶兆言

    叶兆言(1957~),生于南京,作家。著有《死水》、《别人的爱情》、《没有玻璃的花房》等。

    郭沫若对闻一多先生有个很新奇的比喻,说他虽然在古代文献里游泳,但不是作为一条鱼,而是作为一枚鱼雷,目的是为了批判古代,是为了钻进古代的肚子,将古代炸个稀巴烂。这番话是在闻一多死后才说的,他地下有知,大约会很喜欢。闻一多生前曾对臧克家说过:“你诬枉了我,当我是一个蠹鱼,不晓得我是杀毒的芸香。虽然两者都藏在书里,他们的作用并不一样。”

    闻一多的著名,因为写新诗,因为被特务暗杀,这两件事都具有轰动效应,而容易被人忽视的,却是他的做学问,是他对古典文献所做的考订工作。能否静下心来做学问,从来就是一种缘分,不是什么人都能获得这份荣幸。闻一多算不上科班出身,留学前,他学的是外语,去美国留学,学的是美术,业余的兴趣则是写新诗,所有这些准备,和后来的一头扎在古文献堆里做死学问,似乎挨不上边。类似的例子有很多,鲁迅是学海军出身,后来去了日本,转为学医,日后则以写作为生。郭沫若也是学医的,似乎比鲁迅的程度还强一些,朱自清和顾颉刚在北大读书时学哲学,徐志摩当时只是一名旁听生。徐后来去美国克拉克大学学历史,又去哥伦比亚大学学经济,最后读了政治,据说他去英国是为了向罗素学习,但是等他赶到剑桥,罗素由于行为出轨已被除名。

    一个人最终是否有所作为,开始时学什么并不重要,闻一多的有趣,在于他做学问的极端。考察他的生平,写新诗和投身民主运动,时间都不长。大多数的时间里,他都是个地道的书虫,是在“故纸堆里讨生活”。抗战期间,西南联大的文学院落脚蒙自,闻一多在歌胪士洋行楼上埋头做学问,除了上课,吃饭,几乎不下楼,同事因此给他取名为“何妨一下楼主人”。按照我的想法,闻一多所以会走做死学问这条路,多少和他赌气有关。闻一多从美国回来,先担任中央大学的外文系主任,后来又任武汉大学的文学院长,任职时间都不长,其中重要原因,和这两所学校的保守学风分不开。一个写新诗的人在大学里没有什么出路,在老派的教授眼里,仅仅会几句外文和弄劳什子新文学,都是没有学问的表现。

    闻一多显然想让那些老派的教授们明白,新派出身的人研究古典文献,不仅可能,而且会做得更出色。他身上的矛盾十分突出,一方面,他认为中国的旧书中,压根就没有一点值得保留的东西,声称自己深入古典,是为了和革命的人里应外合,把传统杀个人仰马翻。在一些文章中,他甚至把儒家道家和土匪放在一起议论,“我比任何人还恨那些故纸堆,正因为恨它,更不能不弄个明白”。他身上保持着真正的五四精神,始终清楚地知道自己应该和什么样的东西断裂,但是,另一方面,中国的传统文化又是那样让他如痴如醉,其痴迷程度和任何有考据癖的学者相比毫不逊色,为了深入研究,他走的是最正统的学术道路,从训诂和史料考订下手,为一个词一个字大坐冷板凳。

    认真研究闻一多学术思想的人并不是很多,首先是个难度问题,没有点学问基础,根本就不明白他究竟说了些什么,考据文章对于外行来说犹如天书。今天的人心情大都浮躁,不可能像他那样陷进去,有人就算陷进去了,也是一种书呆子似的陷入,稀里糊涂一头钻进去,变得很愚蠢,再也拔不出来。今天从事古典文献研究的人并不在少数,以研究条件而论,要比闻一多不知强多少倍,可惜更多人的只是为研究而研究,为当教授而刻苦,学问成为吃饭的本钱,成为谋生的手段,就像作家的专业是写作一样,为写作而写作,为发表文章便不考虑一切后果,所以研究和写作,不是因为内心的迫切需要,而是因为从事这些专业。换句话说,研究和写作对自己并不是最好的选择,不过瞎猫碰上死耗子,人生旅途中的一种巧合。

    闻一多对神话的研究,对诗经和楚辞的研究,对唐诗尤其是杜甫的研究,都达到了前人所未有的境界。这也许和留学接受西方教育有关,他似乎一直努力寻找蕴藏在传统中的现代根源。他计划写一本具有独到见解的《中国文学史稿》,为此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留下许多未完稿的笔记。文学发展中的民间影响和外来影响,是闻一多关注的焦点,他不但研究文化人类学,而且还用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来研究中国的原始社会,在方法上,既有最地道的朴学传统,又不缺乏世界最新的人文研究成果。朱自清先生对闻一多的评价很高,认为在古典文学研究领域,年龄仿佛的专家学者,很难有人能与之相匹敌,可惜英年早逝,被暗杀时才四十八岁,正是最应该出成绩的年龄。

    说闻一多是一名斗士,应该没有问题。他似乎对“死”有着特殊的兴趣,做的是死学问,下的是死功夫,面对的是永恒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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