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百年经典散文·情感世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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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厨房(2/2)

    很长一段时间,就在又花了十几块钱配了一副花镜以后,母亲还不死心地到新街口邮局探问,有没有人拣到一副花镜?

    没有!

    花镜不像近视镜,特别是母亲的花镜,那时的度数还不很深,又仅仅是花而已,大多数老人都可通用,尽管那时已经大力开展了学雷锋的运动,只怪母亲的运气不佳,始终没有碰上一个活雷锋。

    她仅仅是找那副眼镜么?

    每每想起生活给母亲的这些折磨,我就仇恨这个生活。

    后配的这副眼镜,一直用到她的眼睛用什么眼镜都不行了的时候,再到眼镜店去配眼镜,根本就测不出度数了,我央求验光的人,好歹给算个度数。勉强配了一副,是纯粹的摆设了。

    这个摆设,已经带给她最爱的人,作为最后的纪念了,而她前前后后,为之苦恼了许久的这副后配的眼镜,连同它破败的盒子,我将保存到我也不在了的时候,那不但是母亲的念物,也是我们那个时期的生活的念物。

    母亲的菜谱上,有些菜目用铅笔或钢笔画了勾,就像给学生判作业打的对勾。

    那些铅笔画的勾子,下笔处滑出一个起伏,又潇洒地扬起它们的长尾,直挥东北,带着当了一辈子教员的母亲的自如。

    那些钢笔画的勾子,像是吓得不轻,哆哆嗦嗦地走出把握不稳的笔尖,小心地、拘谨地、生怕打搅了谁地缩在菜目的后面而不是前面,个个都是母亲这一辈子的注脚,就是用水刷、用火燎、用刀刮也抹灭不了了。

    我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用铅笔画的勾子和用钢笔画的勾子会有这样的不同。

    那些画着勾子的菜目,都是最普通不过的家常菜,如糖醋肉片、软溜肉片、粉皮凉拌白肉、炒猪肝、西红柿黄焖牛肉。鱼虾类的菜谱里,档次最高的也不过是豆瓣鲜鱼,剩下的不是煎蒸带鱼,就是香肥带鱼。至于虾、蟹、鳖等等是想都不想的。不是不敢想,而是我们早就坚决、果断地切断了脑子里的这部分线路。

    主食方面有半焦果子、薄脆、油条、糖饼、脆麻花、油饼、糖包、芙蓉麻花、芝麻麻花、江豆干、炸荷包蛋、油酥火烧、锅饼、炒饼、荷叶饼、大饼加油、家常饼加油、盘丝饼、清油饼、家常饼、葱花饼、枣糕、糕坨、白糕、粽子、豆包、咸蒸饼、枣蒸饼、花卷、银丝卷、佛手、绿豆米粥(请读者原谅,允许我还了这份愿,把母亲画过勾的都写上吧)。

    不过我们家从切几片白菜帮子用盐腌腌就是一道菜,到照着菜谱做菜,已经是鸟枪换炮了。

    其实,像西红柿黄焖牛肉、葱花饼、家常饼、炒饼、花卷、绿豆米粥、炸荷豆蛋,母亲早已炉火纯青,其他各项,没有一样付诸实践。

    我一次次、一页页地翻看着母亲的菜谱,看着那些画着勾、本打算给我们做,而又不知道为什么终于没有做过的菜目,这样想过来,那样想过去,恐怕还会不停地想下去。

    我终究没能照着母亲的菜谱做出一份菜来。

    一般是对付着过日子,面包、方便面、速冻饺子、馄饨之类的半成品也很方便,再就是期待着到什么地方蹭一顿,换换口味,吃回来又可以对付几天。

    有时也到菜市场上去,东看看、西瞅瞅地无从下手,便提溜着一点什么意思也没有的东西回家了,回到家来,面对着那点什么意思也没有的东西,只好天天青菜、豆腐、黄瓜地“老三篇”。

    今年春天,在菜市场上看到豌豆,也许是改良之后的品种,颗粒很满也很大,想起去年春季,母亲还给我们剥豌豆呢,我常常买豌豆,一是我们爱吃,也是为了给母亲找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干。

    母亲是很寂寞的。

    她的一生都很寂寞。

    女儿在6月29日的信中还写到:

    “……我有时梦见姥姥,都是非常安详的,过得很平安的日子,觉得十分安慰,虽然醒了以后会难过,必定比做恶梦要让人感到安慰得多。我也常常后悔,没能同姥姥多在一起,我在家时,也总是跑来跑去,谁想到会有这一天呢?她这一辈子真正地是寂寞极了!而且是一种无私的寂寞,从来没有报怨过我们没能和她在一起的时间。

    我的眼前总是出现她坐在窗前伸着头向外张望的情景,盼你回来,盼你回来,要不就是看大院里的人来人往,让我多伤心。可是当时这情景看在眼里,却从来没往心里去,倒是现在记得越发清楚。不说了,又要让你伤心了……”

    也曾有计划让母亲织织毛线,家里有不少用不着的毛线,可也只是说说,到了也没能把毛线拿给她。

    便尽量回忆母亲在厨房里的劳作。

    渐渐地,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听到的有关厨房里的话,一一再现出来。

    冬天又来了,大白菜上市了,想起母亲还能劳作的年头,到了买储存菜的时节,就买青口菜,她的经验是青口菜开锅就烂,还略带甜味。

    做米饭也是照着母亲的办法,手平铺在米上,水要漫过手面,或指尖触着米,水深至第一个指节,水量就算合适,但是好米和机米又有所不同,机米吃水更多。

    渐渐地,除了能上台面的菜,一般的炒菜也能凑合着做了,我得到了先生的表扬:“你的菜越做越好了。”只是,母亲却吃不上我做的菜了,我也再吃不到母亲做的“张老太太烙饼”了。

    我敢说,母亲的烙饼,饭馆都赶不上,她在世的时候我们老说,应该开一家“张老太太饼店”,以发扬光大母亲的技艺,每当我们这样说的时候,就是好事临门也还是愁眉苦脸的母亲,脸上便难得地放了光,就连她脸上的褶子,似乎也放平了许多,对她来说,任何好事如果不是和我们的快乐,乃至一时的高兴联系在一起的话,都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

    还有母亲做的炸酱面。

    人会说,不就是烙饼、炸酱面吗?倒不因为那是自己母亲的手艺,不知母亲用的什么决窍,她烙的饼、炸的酱就是别具一格。也不是没有吃过烹调高手的烙饼和炸酱面,可就是做不出母亲的那个味儿。

    心里明知,往日吃母亲的烙饼、炸酱面的欢乐,是跟着母亲永远地去了,可是每每吃到烙饼和炸酱面,就忍不住地想起母亲和母亲的烙饼、炸酱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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