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百年经典散文·情感世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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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悔恨(2/2)
    父亲把椎心的痛楚积郁在心中,煎熬了十几年,大家也无从知道大哥的命运和生活,结果这成了家庭中一根最敏感的弦,谁都有这份怀念,却又谁也不敢提这个话题,怕引起父母亲更深切的伤痛。更何况那时“运动”不断,所谓“海外关系”成了一大禁忌,彼此更是噤口不言。这就是母亲所说的“解不开的疙瘩”,父亲一块多年的心病。

    我劝慰着母亲,其实这类劝慰的话说过多次,自己也觉得很空洞,完全没有丝毫实际意义。这时父亲却满头大汗,踉踉跄跄,兴致勃勃地踏进门来,手里拎着一条二斤来重的大黑鱼,他高兴地说:“今天运气好,从江边打鱼的那里买到这条鱼,可以改善一下生活了。”一条鱼,就会给全家带来一点欢快的气氛,这在今天或许会觉得很可笑,时下青年甚至会觉得:“至于吗”但在那时供应万般窘迫的状况下,食而有鱼会带来一丝欢快,是一点都不夸张的。尤其我那个自幼在爷爷奶奶身边抚养的犬子,更是雀跃欢跳,围着奶奶烧鱼的锅台转,更增添了气氛。总之,那天仿佛暂时扫去了郁闷之气,父亲满布皱纹、日见苍老的面容,绽开了难得的笑意。父亲那份怜子爱子的心情,使我有难以言说的感动。我知道,父亲起个大早,迈着蹒跚吃力的步子到远远的江边去,无非是想为远方归来的儿子改善一点点伙食。

    在父亲面前,母亲是绝不敢提起大哥的事的,在我即将返回农场前一天,母亲见父亲一人坐在阁楼藤椅上打盹,就又和我说起:“你爸老了,更想念你大哥,他总念叨,今生今世怕再见不到你大哥了。半夜他睡不着,我总听见他自己拍打着床沿,自言自语:‘咳,错了,错了,全错了,不该放他去那个小岛的!千不该呀万不该,不该让他走的!’多少次了,他就这样自言自语,然后悔恨不已地长吁短叹,一直等到天亮。白天,他有时也会呆坐着,呆呆地盯着床前那张放大了的全家福照片。唉,我知道他想念你大哥,他心里难过得很,总觉得是他的错!”母亲说着说着又抹起了眼泪。老人痛楚的心,我何尝不理解,真是“夜夜惊坐起,寒风入北窗,愁心解不得,无夕不思量。”但父亲有什么过错?我又能说些什么呢,我只有默然。

    后来,“文革”爆发了,天下大乱,我在劫难逃,被打入另册,关进牛棚劳动、检查、批判。除了两派打派仗打得最热闹的时候,我偷空回家探望了一次,以后就再没有机会了。1969年父亲突然脑溢血,中风偏瘫,三个月后去世了。当然他至死都未能见到魂牵梦萦、日夜思念的大哥,当时单位斗批改闹得正凶,我想回家奔丧没有得到批准。

    从母亲口中,我知道了一些父亲临终前的情况。据说父亲中风后,即口不能言,右身瘫痪,十分痛苦。南方酷暑,溽热难耐。虽有弟弟帮助照顾,但最苦的是母亲,她怕父亲生褥疮,所以不断帮助父亲翻身,为他擦洗身子,扶持他大小便,还要定时熬药、服药,一个多月下来,母亲累得一下子瘦掉了十几斤。父亲口虽不能言,却把这些都看在眼睛,系在心上。终于有一天,父亲坚决拒绝进食、服药,任何人的劝说都归无效,显然父亲知道自己年逾八十,已不可能再恢复,他更不忍心拖垮也已高龄的母亲,决心告别这个他为之贡献了一切的世界。临终前一天,已极度虚弱的父亲忽然睁开眼睛,举起了左手,母亲忙过来照顾,只见他挣扎着,左手指着墙,发不出声音,只是用眼睛向墙上搜索。母亲说,那时不知怎么搞的,她突然一下子明白了,忙从墙上拿下全家福的大照片送到他眼前,他左手垂了下来,两眼直直地凝视着照片,眼角缓缓滚下两滴眼泪。次日凌晨,父亲怀着未能见大哥一面的深深思念与悔恨之情,与世长辞。经受了二十年悔恨痛苦的煎熬,如今却是生死两茫茫,无处话凄凉了。

    进入八十年代,世事终于改观,我们终于与阔别近四十年的大哥联系上了。八十年代后期,备历坎坷的大哥从美国回来探亲,却已是年过花甲,垂暮老矣。秋雨迷中,我陪着大哥去扫墓,他步履沉重,默默无语。思悠悠,恨悠悠,他的哀婉悲戚心情,当然不难理解。他怎么能想到当年一别后,从此不相闻,如今幽明互隔,黄泉万重,再难亲炙父亲的音容笑貌了。我们站立在父亲墓前,荒草没径,墓木萧萧,大哥猛然扑跪在父亲坟前,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号啕:“爸爸,我来看您老人家来了。”我泪如雨下。我知道大哥不能见父亲一面,同样郁结着绵绵无尽、永难挽回的悔痛。如今他来祭奠父亲,但愿父亲泉下有知,能释然化解多年痛楚的郁结,否则,天老地荒,这绵绵无尽的痛悔之情,如何承呢?呜呼,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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