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瞬四年又过去了。
卓别麟在1940年完成了那部反对德意法西斯主义的著名电影《大独裁者》,父亲那时已经移居香港。当地的利舞台经理想获得该片的首演权,知道我父亲和卓别麟相识,便再三请他致电代为征询。父亲因曾在该剧院演过戏,友情难却,便答应一试,并在电文末尾提到自己不久前曾在该剧院演出过。卓别麟很快就复电同意,据亲友后来的分析,一来因为两人的友谊关系,二来因为电文中那末一句话多半起了很大的作用,卓氏相信我父亲能在该处演戏必定是个很好的剧场,所以欣然同意。当时,美国电影在香港通常都在皇后和娱乐两家影院首演,唯独《大独裁者》竟在中国人办的一家主要上演粤剧和京剧的剧场首演,确实是个罕见的例子。
我还记得1941年秋,利舞台为了感谢父亲的协助,特地在星期日上午安排了一场专门招待他,父亲带我和葆琛兄去了,当时我们兄弟俩都在九龙青山岭南大学附中念书。父亲看后极为赞赏,后来还一连看了七次,嘴里常常谈论它。我想这主要是因为父亲当时对德意日法西斯主义的痛恨,他本人见到日本军国主义疯狂侵略中国,屠杀祖国人民,义愤填膺,毅然退出舞台,不与敌伪合作;《大独裁者》对于希特勒、墨索里尼之流的法西斯分子无情的讽刺和狠狠的鞭挞,正合父亲的心意,老朋友的杰作替他消愁解恨。他常常对卓别麟那种大无畏的精神表示羡佩,逢友便问,“看过《大独裁者》没有?快去看看。”甚至对于我当时只是个13岁的小孩也问,“你喜欢其中哪一场?”
我说,“耍气球那场戏挺好玩。”
父亲问,“你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吗?”
我答不上来。父亲便解释道,“那是讽刺希特勒的疯狂野心啊。他妄想统治全球,肆意玩弄那个地球仪,用脚蹬,用头顶,得意忘形,不可一世,最后地球仪啪的一声破了,他的美梦也会跟那个气球一样破灭的。”父亲接着还给我解释了理发室里那场戏的涵义,两个独裁者各自为了要比对方高出一头,扭动座椅的转轮使其升高,最后几乎达到天花板那里,座椅哗啦一下子垮下来,把两人摔个大马趴,意思也是讽刺那两个狂妄的家伙早晚会垮台的。父亲还解释了其他几场表演,可惜我现在都不大记得了。总之,现在回想起来,父亲当时对于这部电影的政治涵义是相当敏感、深刻领会的。
对于卓别麟在这部电影里的纯熟演技,父亲也是很折服的。他举出卓氏舞弄地球仪时纵身一跃,跳上桌子,身轻如燕,矫健灵活,另一场用双手抓住窗帘,几下子就干净利落地爬到半空中,这都跟他的扎实的幼功很有关联,一般人是不容易做到的。另一场戏中,卓氏扮演理发师,按照所配的古典音乐节拍,一招一式地给人理发刮胡子,乐毕,理发全过程也完毕,父亲说这真是一场绝妙的艺术表演,看得出是卓氏动了不少脑筋,反复推敲,精心设计出来的。
关于卓氏早期扮演的小流浪汉的形象,父亲也有过好评,常常提起他在《摩登时代》里扮演的那个小工,在资本主义社会的工厂里分工专拧螺丝扣,被折磨得从早到晚双手总在做那拧动的单一动作,出了工厂大门见到妇女身上的钮扣也误当螺丝扣,跑上前去不由自主地拧它一下,引人发笑。父亲理解卓氏在这里是深切同情工人苦难的遭遇的,认为他的表演意境较高,不同于那种单纯追求噱头而无多大意义的滑稽表演;他冷隽幽默,内心活动深藏不露,流露“一种富有诗意的、含蓄的像淡云遮月、柳藏鹦鹉那样的意境”,令人回味无穷,而且令人笑中有泪。在《大独裁者》中扮演酷似墨索里尼那个角色的贾克·奥凯就曾对卓别麟的儿子说过,“你父亲有一种本领,能使你喉中哽着泪珠,让你在笑中把它咳了出来。”
二次世战后,卓别麟由于战时曾呼吁开辟第二战场,冷战时期对美国政府驱逐作曲家汉斯·埃斯勒一事提出抗议等等原因,受到参议员麦卡锡所操纵的非美活动调查委员会的传讯,一些报刊也对他进行恶毒的人身攻击。卓氏乃于1952年在气愤之下离开了他居留40年的美国,返回故乡英国,后又定居在瑞士洛桑附近的韦威村。美国检察长当时曾宣布不再允许他入境,等于把他变相驱逐出境了。父亲当时听说此事,对于美国当局如此对待卓氏这样一位大艺术家,甚感惊讶,愤愤不平,时常打听他的处境,对他十分怀念,后来听说他还在继续编演电影而感到宽慰,但父亲没有能看到他后期的几部电影。
1954年,父亲听说周总理在日内瓦会议期间宴请卓别麟,并请他观看《梁山伯和祝英台》电影,甚感高兴,以为卓氏很可能重访中国。卓别麟当时看完《梁祝》,潸然泪下,夸赞它是部好片子,希望中国多拍这类电影,并对该片的优缺点提出了中肯的意见。他还对中国记者说,“你们有数千年的文化,希望你们能充分发扬优秀的文化传统,你们的成就会吸引整个世界。”又说,“我到过中国,但那是的中国,干罪恶勾当的人可以逍遥法外。现在的中国已经历了巨大的变革,一切都在进步。你们是朝着正确的方向和正确的道路上前进。”卓氏这一席对中国充满诚挚友好的谈话,我父亲当时是听到了的,心中对卓氏十分感激,我想广大的中国人民也会永远不忘的。
50年代末,父亲对一位从海外归来的朋友说,“我尤其盼望卓别麟先生再到中国来,看看我们的建设,顺便也看一下我新编的《穆桂英挂帅》比当年如何?”遗憾的是父亲在1961年病逝之前,两位朋友一直没有机会再欢聚一堂,重叙友情。
父亲和卓别麟都是三代艺人世家出身,少年的境遇也颇相似:年幼丧父,家境贫困。我父亲靠伯父抚养成人,卓别麟进过孤儿院和贫民习艺所;父亲6岁学戏,卓别麟5岁时因母亲嗓子突然嘶哑而登台代母奏艺。两人刻苦发奋学艺,勇于创新,精益求精,从而震惊艺坛,但他俩从来都不以为自己是什么天才。父亲说过“我是个笨拙的学艺者,没有充分的天才,全凭苦学。”关于父亲青少年时代的勤学苦练,我在《忆父亲的艺术生活》一文中已有过记载,这里不再赘述。单说卓别麟先生,他常常为了拍好几个镜头而不停地工作数日,累得精疲力尽,有时没有卸装就回家往床上一躺,两个年幼的孩子不认得这位穿大皮鞋、戴小胡子的流浪汉是谁,卓别麟摘下一半小胡子,作个怪脸说,“是你们的爸爸呀!”“这就是作为一名演员的难处。表演中百分之九十九的成分是汗水,百分之一才是天才。”还对他们说,“人们称我为天才。我压根儿就没想做那样一位。我不过是按照我所见到的,我所感受的,把事物反映出来罢了。”
两位艺人成名之后,并未忘记苦难的过去。父亲一生从不骄傲自满,待人一向谦虚和蔼,在旧社会每逢赈灾义演时都是义不容辞地参加,同行或甚至一些陌不相识的人遇到困难,他都尽力解囊相助,这是京剧界许多内行人都知道的事实。卓别麟一生扮演过许多角色,大都是资本主义社会最低层的“小人物”,诸如补鞋匠、理发师、清道夫、士兵、小贩、杂技团的小丑、乞丐、失业者、孤儿等等,寄深切的同情予他们。他的化装室简陋不堪,范朋克曾建议他扩建得精致华丽些,他答道,“我如果有那样一间化装室,便刻划不出小流浪汉的形象来了。我需要的是一个跟他的身份相称的地方。”
他俩在幼时都没有读过几年书,十分珍惜光阴的宝贵,抓紧时间学习,努力提高自己的文化和知识水平。父亲除专心钻研京剧本行业务之外,还学习南方昆曲和其他地方剧种的长处,学习绘画,学习英语。卓别麟有空就读文艺和哲学著作,他喜爱阅读狄更斯、莫泊桑和马克·吐温的小说,从中吸取这些大作家对“小人物”的刻划的养料,以丰富自己的表演。他一生不爱出席无聊的宴会,宁愿呆在家里伏案读书写作,或是踱来踱去,反复思考他下一部电影的创作计划,卧室里的地毯让他走得都在中间磨出一道深深的足痕,他珍惜那条刻着他呕心沥血记录的旧地毯,一直坚持不让他的妻子给他换掉。小卓别麟说,“时间!爹爹总是把它看成好像是宝贵的珍珠。”
两位艺术家高贵的品质,勤奋的学习精神,是值得我们后辈向他们认真学习的。
如今,艺坛上的两颗巨星均已殒落,使人不胜惆怅,无限怀念。但是他们奋斗一生为世界人民留下了许多宝贵的表演艺术遗产,他们所塑造的许多艺术形象令人难忘,这种不朽的功绩会永远记载在世界文化艺术史中,两位大师会永远活在人们的记忆之中,同样,两人的友谊,我想,也会为人们所乐意传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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