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父亲受尽了寂寞和枯燥的折磨。
最先使父亲察觉自己和外界的交流有了障碍的,是听觉的失灵。起初,还只在会场里听不清别人的发言;渐渐,家里人在一起,边吃饭边谈笑,父亲会忽然插进一句:“你们在笑什么?”问明了嘻笑的原由,才也点头笑说:“倒真是很好笑的。”有时候,父亲沉默了好一阵子,摇头说:“你们说些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清。”旁人无意间把他忘在一边了。
他也曾把希望寄托在助听器上,用了好几年,先后买过三种产品,一种更比一种先进。后来却不知怎么的,用助听器听家里人说话,好像个个害了感冒,全都带鼻音,而且全是高音。有时四五个人同时说话,只听见男高音女高音还有刺耳的童音一齐向他袭击,非常之难受;父亲不得不把助听器关上,所有的声音固然全渺茫了,只是,看起来他仍旧跟大家在一起,实际却是一个人独坐在那里。后来,父亲完全舍弃了助听器。有谁跟他说话,要凑近他的右耳(左耳更聋得厉害),最好用他熟悉的言语,不高不低的声气,慢慢儿说。我习惯跟父亲说家乡话,然而我的家乡话早不是纯粹的苏州话了,夹杂了无锡、江阴、常州……各种口音。父亲原来就经常抱怨我说的话实在古怪,后来那些年要向他说明白一个意思,往往弄得他十分吃力,更加烦躁。因而,尽管哥哥每每来信向我描述父亲的寂寞,我去北京探望父亲比先前勤了,在父亲身边耽的日子比先前长了,与父亲的交谈却一次比一次少了。去年夏天,我孩子全家进京,看望祖父曾祖父。兆言有时进我父亲房里,坐在他的旁边。我父亲问:“可有什么事?”兆言说:“没事,来陪您坐坐。”我父亲听了默然,过了一会,说:“蛮好,来陪我坐坐。”
父亲的视觉衰退更早。七十年代末,戴上老花眼镜,再用三倍的放大镜,在日光灯或者强烈的阳光下面,才能勉强看看三号字的文篇。八一年底,青光眼发作,左眼剧烈胀痛,住了八宿医院;此后就和书稿绝缘了。我看父亲成天枯坐,时而劝他出去走走。后来有一回,父亲说:“你叫我出去走走。你说,我能到哪里去走走?”一想,果然。逛公园吧,即使把车子开到门口,公园里那么长的湖堤回廊花径,父亲还走得动吗;看朋友吧,俞平伯先生动员了女儿和外孙陪同(俞先生得过脑血栓症,非有两个人搀扶,才能够行走),前几天刚来过八条。吕叔湘先生又太忙。其余好些从“文化大革命”熬过来的老朋友,这几年又纷纷谢世,叫父亲去看望谁呢?从此,我不敢再跟父亲提“出去走走”的话。
除去日益衰老造成越来越深的寂寞以外,我以为父亲心里更有一层寂寞。
还在父亲耳朵不太聋的时候,有一晚哥哥和我陪着父亲喝酒,谈话中讲到了党内的不正之风,父亲显得极为忧虑和愤慨。我只怕父亲过于动感情,夜里会失眠,劝他说:“爹爹,不要动气。辛弃疾写了的‘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父亲没听明白,问:“什么?”哥哥替我补了一句:“一笑人间万事。”父亲板起面孔对我说:“我笑不出来!”前年父亲生病,住在北京医院里。5月,我去北京,到医院探望父亲以前,哥哥关照我说:“父亲这阵子心情很不好,有些话你不要跟他说。”一问,才知道当时社会上盛传的若干件理当归在“严打”之列的党内现象,父亲一一都听说了。我很怕父亲心情不好,担心万一自己说话不当,惹他发一顿脾气,惴惴地走进他那间病房。刚坐定,父亲就说:“你不用跟我讲什么,我听了生气。”(以往每次去北京看父亲,我总拉杂跟他讲些近日的见闻)过了好一会儿,他又说:“有些坐在台上的人,看他本人还不行,还要问令郎如何?令爱如何?尊夫人如何?”我哪能不明白父亲的意思?然而,我这样一个普普通通,与十二条政治生活准则又颇多距离的员,能将什么宽慰我的父亲呢?无言以对。
沉睡
今年1月23日晚上,哥哥的幼子永和来长途电话,告诉我说,星期天夜里父亲突然接连咳嗽,气喘不止;当夜住进北京医院,经过各种检查,会诊的结论是肺炎引起了新的心肌梗塞(1967年父亲患过一次心肌梗塞)。院方发出了病危通知。我买了25日的夜班机票飞往北京;第二天上午就去北京医院。
父亲晚年极其消瘦,躺在老大一张病床上,白褥子白被盖,身躯仿佛剩不多少了。他看见我并不感到意外(院方没有告诉他病情的严重),微微抬起正在挂水的右手,伸出大拇指对我屈了屈,表示知道我到了。我见他这等疲倦,不再多说什么,坐在病床对面的沙发上,默默注视着床前心率监测器屏幕上,延续不断的绿色波纹。
有一个多星期,父亲的心率一天比一天更接近正常;从七八年第一次因胆结石动手术以后,父亲相继闯过了好几个生死的关口,于是全家坚定了这一次将也能闯了过去的信念。不想随即起了变化,虽然心率尚属平稳,然而跳动的速度却上升到每分钟一百二三十次;检查的结果表明,刚进院时的肺炎和心肌梗塞都得到了控制,然而从外表看来,体力却一天更比一天衰弱,以至要想翻身、喝水,或是大小便,都不呼唤了,只是稍稍做一做手势。一天里他很少睁开眼睛,人家只当他在睡觉,其实并没有睡着,或者没有睡沉,一会儿气喘了,一会儿又咳嗽了。气喘连连,实在吃力。咳嗽也极其劳累,往往要咳十几二十来下,才能把已经堵在喉咙口的一口痰咳出来,可是刚咳出一口,另一口痰却又到了喉咙口,叫人看着恨不能替他喘,帮他咳。每经过这样一番折腾,父亲总自言自语祈求似的轻声说:“睡觉。”给他用了药和吃了早中晚餐以后,也常常轻声祈求说:“睡觉。”听日夜陪伴在他身边的兀真(哥哥的长媳,任父亲的生活秘书)和天天都去陪夜的永和讲,父亲分别和他们两个说过:“我要死在这张床上了。”然而,却始终不曾跟哥哥和其他人说过这一类话。
2月15日早晨,永和从医院回家,报告说:“昨天后半夜,是爷爷这次住院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了。”后来我去医院,主任大夫来查病房,都只为看他均匀地打着鼾,睡得那么沉,没有惊动他。上午十一点多种,主任大夫又一次到病房来,见父亲还在睡,说:“得把叶老喊醒了。”护士喊了几声,兀真又凑在他右耳上大声地喊“爷爷!”我正想,父亲好容易盼得一个好觉,就让他睡吧!却见主任大夫神色紧张地把神经科大夫请来了。这时候,除了用电筒照眼睛还有反应以外,用小榔头敲打手脚关节,掐眉心,父亲都没有知觉了。经会诊断定:父亲进入了昏迷状态。
这昏迷状态持续到16日清晨,七点五十分左右,父亲的心率突然忽快忽慢,哥哥和我接到电话赶去医院,只见大夫正在给父亲施行人工呼吸,心率监测器屏幕上还有一个摇曳的绿色光点,不一会儿,那绿色光点也熄灭了。
在悲痛的同时我又想:对于父亲来说,这未始不是一种解脱。作为子女,我未能为他减轻晚年的寂寞,未能与他分担生病的痛苦,只有和哥哥姐姐共同编成他已经出了四卷的文集,寄托对父亲的思念。更盼望有朝一日,我们的财政经济状况,我们的党风和社会风气真正得到了基本的好转。我也好在家祭的时候告知父亲,这将会给他莫大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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