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新夏
来新夏(1923~),浙江箫山人,历史学家。著有《中国近代史述丛》、《古典目录学浅说》等。
元白先生是半个世纪以前我们几个经常到启功先生家去的学生对他的尊称。我19岁入大学后就受教于正当而立之年的元白先生,读大学语文,并向元白先生学书画。只是我的艺术资质太差,一直落后于其他同伴;但是,元白先生依然不厌其烦地加以教诲,给我的习作圈点修改。我曾经学画过两个扇面,那只能算是临摹习作,送给元白先生审阅,他看到后,却认为还看得过去,就当场动笔亲加点染,果然大不相同,顿见画意,不仅使我欣喜非凡,同伴们也都羡慕不已,当然这是先生对学生的一种鼓励。等到四十年代初,元白先生在天津开个人画展,几位弟子正如大树底下乘凉般地参展,我的那两个经过先生点染的扇面也鱼目混珠地摆在会场,居然售出,我也得到一笔足够一个月伙食费的收入。这种经过包装的“伪劣假冒”行径一直使我感到不成材的惭愧,而元白先生却一再安慰我说,事情总有一个过程的。直到现在我还时时怀念这种温馨,又时时懊悔当年为什么这样草率地展售出去,辜负了先生的垂爱,失去了珍贵的纪念品。更为不该的是我终于因不刻苦努力,自己觉得在这方面难以成材,遂藉口缺乏艺术细胞,而“学书不成去学剑”还以不再耽误先生对我的劣质品加工的时间作为饰词。画虽然不学了,但师生的情谊不衰。我仍然每周至少去启府一次,大多是周日,和同一年龄段的新知旧友,围坐在画案周围,静听元白先生谈古说今,增长了许多课堂上难以学到的掌故旧闻。有时还要“蹭饭”,有一次,我一进门,元白先生就很高兴地告诉我:今天吃煮饽饽,我没有什么反响,心想棒子面饽饽也值得这么高兴吗?孰知吃饭时端上来的却是几大盘三鲜饺子,原来满洲俗称饺子为饽饽。我不禁自嗤幼稚,并把这种可笑讲给元白先生听,他听后哈哈大笑,而我则明白了婚俗中的子孙饽饽原指吃饺子而言。
元白先生少孤,家境也不算富裕,是由老母和亲姑含辛茹苦地抚养成人的。启老太太是位慈祥敞亮的老人,有时也和年轻人讲点笑谈;亲姑则是一位身材高大健壮,具有豪气的爽快人,为了协助嫂氏抚孤,一生未嫁,元白先生很敬重她,按照满洲习俗叫她爹爹,我们则顽皮地称她“虎二爷”。虎二爷对我们有点差错就直爽地数落几句,但总让人感到很亲切而不以为意。元白先生对两位老人都极尽孝道,言谈间总感谢老人培植自己的恩情,有时还向两位老人说点讨喜欢的话语,做点有趣的举动,很有点老莱子娱亲的意思。元白先生勤奋苦学,终于有成,给老人以最大的回报和安慰。
元白先生和夫人数十年夫妻间感情甚笃,真称得上是相濡以沫。启师母是位非常贤淑的女性,终日默默不语地侍奉老人,操劳家务,对元白先生的照顾尤为周到,说她无微不至,极为恰当。她对学生也都优礼有加,从没有师母架子,有时还给我们倒杯水。我们都心中不安而逊谢不遑,但启师母仅仅微微表示一丝笑意。启师母在我们师生间交谈时从不插言,即使元白先生有时对师母开个小玩笑,想把她拉进谈话圈里来,师母也只是报之以微笑,不像有几位老师家,师母往往喜欢喧宾夺主地絮谈不已,常常使老师处于一种无奈的尴尬境地。
元白先生是个天生幽默豁达的人,几十年来,我从未看到过元白先生疾言厉色地发过脾气,即使很不如意的事也是常以一种幽默来解脱。平日谈笑间也都坦荡豁达,如果不是生性澹泊,识透世情是决难做到的。《启功韵语》是元白先生著作中我最喜欢读的一种。它虽说是元白先生的一本诗词集,但我总看它像一位性情中人流露真情的一幅自我画像。它以一种率真的笔墨,豁达的心态,坦诚地把自己裸露在世人的面前。它之所以感人是因为所说的都是由衷之言,写的都是平易之词,所以很多人爱看喜读,我手头由元白先生题赠的那本是我藏书中出借率最高的一种。人们读后或许会有各种不同的收益,但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人们似乎从嬉笑的文字中读懂了元白先生幽默豁达的性格,感到老人很有趣;但是,人们或许没有看到这种嬉笑是无泪的笑,苦涩的笑。因为在这些文字的背后倾吐着一位饱经沧桑老人的郁愤。我读过几遍《启功韵语》,都笑不出来,对有些篇章词句甚至会无声地流泪。《自撰墓志铭》充分体现出元白先生的豁达,他用七十二个字明快洒脱地概括了一生,铭文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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