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祖光
吴祖光(1917~2003),浙江武进人,剧作家。著有话剧《风雪夜归人》、《林冲夜奔》,电影剧本《国魂》,散文集《后台朋友》、《艺术的花朵》等。
如事说来有万千,周公遗爱在人间;
伤时一曲《荒山泪》,立雪程门代代传。
提笔写这篇小文的时候,忍不住心底的隐隐酸痛。日月如流,时光老去,当年的情景还历历如在目前,而当年的人,祖国的、甚至是世界的精英,却已经离开我们,不再回来。
一九五四年秋,一天,我和凤霞应邀到周总理家里作客。被邀请的还有老舍先生和夫人胡青、曹禺同志和夫人邓译生。总理和邓大姐高兴地接待我们,请我们吃螃蟹。
看到总理和邓大姐总是非常教人喜欢的。总理问我现在正在做什么事情,我回答说从去年接受了拍摄《梅兰芳的舞台艺术》影片的任务,目前正在做一系列的筹备工作,预定要到一九五五年才能着手拍摄。总理详细询问了拍摄方案和五个剧目的情况,然后说了一句:“咳!可惜!”我问总理“可惜”什么,总理说:“可惜程砚秋不能拍电影了。”我又问总理为什么程先生不能拍电影,总理说程砚秋的体型这样胖大,连舞台都不能上了,怎么拍电影?我对总理说,胖大和瘦小都是比较而言,程固然胖大,但是假如比程更胖大的人和程站在一起,程就会显得瘦小;假如把布景放大,道具放大,对比之下程也会显得瘦小些;尤其是电影,最能“弄虚作假”,可以解决在舞台上克服不了的困难。总理听我说了这些,高兴得笑了起来,对我说:“在延安的时候,我们对京剧的爱好也有两派:梅派和程派。”我问总理是哪一派,总理很认真地回答说“我是程派。”
我从一九四七年秋天在香港从事电影导演的职业,到一九五五年已经有八年了。经过八年工作的实践,我早已自我感觉不能胜任电影导演这个繁重的工作。因此早在接受导演梅片之前,我便向电影局领导恳切说明了自己的苦衷,要求今后只作专业的编剧,不再担任导演的工作了。由于我多次请求,得到了允许。一九五五年冬天,看到了梅片的最后完成片,经过文化部审查通过,我深为从此摆脱了电影导演的工作而庆幸。我怀着十分轻松的心情回家,睡了一宿好觉。但是第二天一早我接到一个电话,是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厂长兼代北影厂长钱筱璋同志打来的。他说有要紧事,要我马上到厂里去一下。我赶到厂里,筱璋让我坐下,笑着对我说:“找你来是要你接受一个新的任务,再拍一部电影……”还没有听完这句话我就急了。我说:“领导上早就同意我不再做导演了,我决不会再接受导演任务了。”筱璋说:“这部戏的任务你必须接受。这任务是总理交下来的,让你导演也是总理指定的。”我愣住了,问筱璋是什么任务,筱璋说:“导演一部程砚秋的戏。”这一下真把我吓住了。我说:“程先生的体型这么胖这么大!这部戏你让我怎么拍?”筱璋说:“昨天总理交任务的时候我也向总理提出程的体型问题;但是总理对我说,让我们选择比程更高大的配角演员,作大尺寸的布景道具,电影是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的。”这让我没话说了。这原是一年多以前我对总理说过的话,如今我能有什么理由不接这个任务呢?接着筱璋告诉我,总理对此还作了更加具体的指示:这部电影不要照梅片那样拍几个剧目,而是只拍一个节目,但是要进行一些加工;希望通过这一个节目,把程在唱、念、做各方面的长处都表现出来。敬爱的总理是这样细致周到、认真负责地热爱和扶持戏剧艺术,使我内心只有感动。我以极为感激的心情接受了这一新的任务。
按照总理的指示,我去拜访了程砚秋先生。使我又一次感到意外的是总理已经在这之前对程先生作了工作,关于程自己也早已苦恼着的体型问题,总理也作了一些说服,已经用不着我再说什么了。因此我们立即谈到剧目选择的问题,考虑到总理要求通过一个剧目来概括程的多方面的成就,程首先提出的是他自己认为最理想的《锁麟囊》。
《锁麟囊》的主题宣传善有善报。一个阔小姐由于一时发了善心,帮助了一个贫穷的姑娘,穷姑娘因而致富。后来由于遭了天灾,阔小姐飘泊无依变成了穷人,却遇到过去受过她的恩惠、由穷变富的姑娘的搭救而全家团圆。故事本身原也合情合理,离合悲欢各有其趣,但是这样的情节,显然是宣扬“阶级调和论”,将会是不易被允许的,甚至连修改的可能也不存在。我们一起研究的结果,程先生也认为这不合乎当前的道德标准,只得忍痛割爱。最后决定了拍摄程的另一代表作,以祈祷和平反对战争为主题的剧目《荒山泪》。
由于《荒山泪》剧本比较简单和粗糙,这样也就正符合总理的指示,给了我们加工、充实、修改的余地。北京电影制片厂召开了艺术委员会,研究了剧本的内容与结构,拟定了修改方案。
程先生同意我们的方案,商定由我执笔改写。使我至今印象极深的是,在我动笔之前他再三嘱咐我,要我在写唱词时不要受到任何格律的限制,希望我多写长短参差的句子。他说:“你怎么写,我怎么唱;你写什么,我唱什么;你的唱词越别致,我的唱腔也就越别致。”后来的实践证明了程先生的保证,证明了程不但是一个歌唱家,而且是一个极为高明的作曲家。由于时间急迫,我改写剧本只用了不到半个月时间,改动的地方相当多,改好一场送一场给他,他立即进行唱腔的谱写。剧本改完的第二天,他的创腔工作也全部完毕,而且已经和乐队一起合乐唱出来了。正如他所说,我写的唱词他未做一字的修改,的确做到“我写什么,他唱什么”。据我了解,已故的另一位号称“通天教主”的京剧大师王瑶卿先生,也有同样的本领。前辈演员在音乐作曲方面的高度才能将是永远值得后人学习的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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