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百年百篇经典散文·风景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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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朝圣——欧洲随想录之九(2/2)
    我抄。

    我默默地背诵。

    记得,当我读到马德兰市长,在法庭承受良心审判的那一章节,我的心颤栗了。从法官到听众,没有一个人怀疑马德兰市长就是逃犯冉阿让;而那些嫌疑犯不断被提进法庭,代替冉阿让接受审讯时,冉阿让——更名改姓的马德兰市长,突然从尊贵的旁听席位站起来,缓慢而沉重地走上被告席。法庭上下先是惊愕,后又哗然,在这短短时刻里,马德兰市长的黑发童话般地变成雪白——只有雨果才有这样奇伟而浪漫的想像力,冉阿让在这个章节中闪烁出了人的真正光辉……

    至今,我抄写这一章节的本本犹在。历经时间的凋蚀,以及劳改队老鼠的吞噬,纸页已然变黄,边边沿沿残留着鼠牙的印痕;但是,用钢笔抄写下的密麻麻字体,却没有褪色。出行欧洲之前,行程匆忙,要是能携带上我这个“囚徒”的笔记,并将它呈现给雨果博物馆,那将是十分有意义的事。可惜,我忘记带上了它。

    小杜见我对雨果雕像一片依恋之情,虽没有开口催促我离开索尔邦学院的广场,但他不停地看表,分明是一种无言的提示。他虽读过许多雨果著作,能滔滔不绝地论及雨果戏剧中的人物,但因他和我经历心境不同,他无法觉察到我此时的心绪之复杂。忆往昔,我不也是个东方的“冉阿让”吗?像磨盘上的驴儿一样,走着我脚下无穷尽的圆弧……小杜——一个留学法国的博士研究生,能对人生理解得这么多吗?!

    巴黎街头的行人脚下匆匆,显示着欧洲人特有的气派。我脚步踽踽,不要去比那些金发披肩的男士女士,就是和小杜相比,我也总是落在他后边老远。因而,小杜不得不经常停下脚步等我;

    “累了吧!”他很关切。

    “是的。”我觉得心疲累了。

    “坐会儿吧!”刚才他就这样说过,“不然拦一辆‘的士’,这儿离雨果故居,路还不近呢!”

    我未表示同意,这倒不是吝惜口袋里的法郎——只要不遇上巴黎扒手,法郎足够我花到返国;实因雨果的那尊手托腮的雕像,使我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悲凉,我愿意一边慢慢地走,一边慢慢品味其中的苦涩;粗略想想,雨果留下了上千万字的作品,直到生命的垂暮之年,他还不忘勤奋地笔耕,作家的桂冠,对他说来是受之无愧的。我是什么?能算个作家?几本小文,疵斑累累,回首望之,常使自己脸红心跳。重返京华以来,尽管自己一直警惕惰性浸入骨髓,但随着生活环境的巨大变化,偿补一下二十年流放之苦的安逸享受意识,还是时有漫延之势,面对雨果,我深深地感到内疚。我又想到我们可敬的老一代作家和文苑的后生晚辈。知自尊自爱者固然多多,但也不乏安徒生童话中的胸前挂满勋章,“光着屁股的皇帝”。其实,人的才情有大有小,“光着屁股”也无甚难堪之处;可畏的倒是,兜里装着一部长篇或早年几篇小说什么的,便动辙以文坛霸主自居。那架势,颇有取巴金老冰心老而代之的虎威,实不知世界上有“廉耻”二字矣!还有那些可爱的小兄弟、小姐妹们,有的刚刚写过一两篇小说、或几首小诗什么的,作家、诗人的彩色花环,就套在了自己的颈上(也有恐怕被别人误认为不是新潮代表的评论家,而跪拜奉献的)。如果这些本不是鸡群之鹤的“鸡群之鹤”,能在雨果雕像脚下站上一两分钟,审慎地问问自己:我到底算不算个作家,那该有多么体面?!

    下午三点,小杜带我终于再次来到雨果博物馆门外。大门敞开,人流如涌,早晨见到的那种冷清和寂寥已不复存在,说着西班牙、意大利和亚非语种的雨果读者,进进出出。

    经小杜翻译给我听:这所小楼是雨果三十二岁到五十岁的故居,这段时日是雨果创作的黄金岁月,因而在他几所故居中这所故居占据着显要地位。抬头望望,曾被授与法兰西文学院士、功成名就的伟大作家的故居,外表并不那么辉煌,一座四层小楼,有的楼窗漆皮已开始斑剥,使人看了有一种破落之感。走进楼内,色彩和格调也没有多大变化,特别是红漆涂过的楼梯,被一批批的朝圣者,踏得露出白白的木茬。一楼陈列的照片、画相和遗物,多是雨果的童年及其家族的历史。上了二楼,和雨果创作发生密切关联的遗物骤然多了起来。玻璃橱内陈列着雨果的原稿手迹和与友人的信函,还有法兰西文学院授与的院士功勋带,以及他穿得破旧的西装坎肩……平凡和不凡在这二层楼房里并存,充分揭示了雨果从平凡中赢得不凡的崎岖里程。

    每层楼房都有七、八间屋子,每间房子都有博物馆文职人员看管。在雨果的写作间里,除保存了雨果伏案挥笔疾书的木桌木椅之外,墙上镜框中间镶嵌着许多法国著名画家生前为雨果画的肖像。在墙的一角,木几上摆放着雨果的半身雕像,它无肩、无臂、雕塑突出雨果的胸部和头颅。雨果的目光既不看窗外的远方,也不看室内如织的来者,他低垂着被胡须遮盖着的下颔,圆睁二目似在为整个人类祈祷着光明的未来——那是雨果毕生追求的人道世界。

    拾级而上到了三层楼,不禁使人愕然,原来珍藏着雨果各种版本著作的资料室,不接待瞻仰者。正在郁郁不知所措之际,小杜按响门铃,开门后,他向一位年轻女士叽哩咕噜地讲了老半天法语。并递上我的名片以证明我是一个中国作家。我看那女士的脸色由阴转晴,大概她确信了我们来瞻仰雨果的诚意,又确信我俩不是乔装的文匪,便礼貌地让我们进得门来。

    这是宽敞的丁字形大厅,四周都是钢琴色的高大木橱。密密麻麻的大格子里,陈列着各国出版的雨果著作。从他早期的有浪漫主义宣言的剧本《克伦威尔》,到后期小说《九三年》,以及诗歌《惩罚集》、《历代传说》等等。那位女士兴致勃勃地开动电脑,找出中国于八五年召开记念雨果逝世一百周年的会议文稿。这些文稿汇同世界各国对雨果著作的评介文章,装订成一叠叠的资料册,这些资料橱阁整整占了大厅的一面墙。

    感叹之余,不禁有些遗憾,这儿虽不缺中国评介雨果著作的资料,但在整个大厅却无一本中文的雨果著作。在我记忆中,国内出版社出版了多种雨果作品的,为解疑我询问那位女士说:

    “这是不是你们工作的疏忽?”

    她笑了,对我反“将”一军说:“这是中国出版雨果著作的出版社,欠缺礼貌。包括非洲出版雨果的书,都和我们打招呼,贵国出版机构出版雨果著作,事先没有函告我们,事后又不赠送样书,我们无从知道。”

    我顿时哑言。是啊!这到底是谁的疏忽?从五十年代起,雨果著作已经在中国读者中广泛流传;历经三十几年的光景,巴黎雨果博物馆中还没中国版本的雨果著作,这也算一件不大不小的憾事吧!

    《圣经》故事中的“伊甸园”一节,曾有夏娃偷吃禁果繁衍了人类的神话,我们也能把翻译雨果著作的目的,是为了繁衍世界文化以此来解释我们的摘果行为吗?

    前者是人编的神话!

    后者是人为的现实!

    愿雨果在天有灵,切勿为此而怒发冲冠。

    1987年10月3日于北京

    选自《人民文学》,1987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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