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百年百篇经典散文·风景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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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日出——北戴河散记之一
    峻青

    峻青(1922~),原名孙俊卿,山东海阳人,作家。著有散文集《欧行书简》、《秋色赋》、《雄关赋》、《俊青散文集》、《屐痕集》。

    乍从那持续多日干燥燠热的北京,来到这气温最高不过摄氏二十度左右的北戴河,就像从又热又闷的蒸笼里跳进了清澈凉爽的池水里似的,感到无比的爽快、惬意、心身舒畅。在这舒畅惬意之余,真有些相见恨晚了。

    说起来也很惭愧,我这个生长于渤海之滨从小就热爱大海的人,虽然也曾游览过一些国内外著名的海滨胜地,然而这名闻遐迩向往已久的北戴河,却一直到现在,才第一次投入了它的怀抱。不过,说也奇怪,在这之前,我虽然没有到过北戴河,但是我对它却并不陌生,不止是响亮的名字,而且它那幽美的风貌,我也早就观赏过了。不是从图画和电影中,也不是借助于文学作品或者人们的口头描叙,而却是在一个梦中,不,确切一点说,是在一个像梦一般的幻境中。

    那是在我童年的时候,有一次,我到刚退了潮的海滩上去赶海,那一天,海上有着一层白蒙蒙的雾气,它像薄纱似地在海面上轻飘飘地浮动着。就在这烟雾迷蒙的地方,我看见了一幅神奇的景象:在那本来是水天一碧清澈明净的海空之上,突然出现了一片不时幻变着的种种景色。这景色,开始时并不十分真切,影影绰绰的,一会儿仿佛是行云流水,一会儿仿佛是人马车辆。到后来,那迷离模糊的景物越来越清晰了,就像电影中渐渐淡出的镜头一样,我的面前,出现了一幅迷人的画面:一抹树木葱茏的山峦,横亘在大海的上空,一块块奇形怪状的岩石,耸立在山峰之上,一幢幢小巧玲珑的楼房,掩映在郁郁葱葱的树木之中。啊,这么多各种样式不同的楼房:圆顶的、尖顶的、方顶的,好看极了。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种种好看的楼房,它是那么美,那么奇特。还有庙宇寺院,亭台楼阁,它们有的深藏在林木环绕的山崖里,有的耸立在峭壁岩的山巅上,特别是那耸立在最东边一处陡峰上面的四角凉亭,连同它旁边的一块高高地耸立在大海里的岩石,非常令人瞩目,那亭子里面,还影影绰绰地仿佛是有人影在活动哩。一缕缕乳白色的烟雾,在山树间,海边上飘荡着,使得这迷人的景色,时隐时现,似幻似真,更增加了幽美和神秘的色彩。……

    忽然间,一阵大风吹来,那山峦树木亭台楼阁,霎时间变成了一缕缕青烟,一片片白云,飘荡着、幻变着、像电影的淡入镜头一样,消失了,不见了。于是,那刚才出现这景象的地方,又恢复了它原来的样子:碧波万顷的大海和湛蓝无垠的天空。

    这倏忽而来而又飘忽而没的神奇景色,简直使我惊呆了,也着迷了。我瞪大着眼睛,问我周围的人们:

    “这是什么?”

    “海市。”一位我称他为戚二大爷的老渔民回答。

    “不,是仙境。”另一位姓李的老头说。

    “玩哩,哪里是什么仙境?”戚二大爷反驳李老头说。“是北戴河。”

    这就是我第一次听到北戴河这名字。为了证实他的话,戚二大爷还指出了一些地名,比如最东角上那特别令人瞩目的凉亭和岩,叫鸽子窝。西山顶上松柏环绕中的那座古刹叫观音寺等等。但,老实说,我对这并不感兴趣,也可以说不愿相信人间竟然真的会有这么一个美妙神奇的所在,而倒更多的相信李老头的话:那是仙境,是没有人间烟火世俗喧嚣的虚幻缥缈的仙境。所以当时我就以一种怀疑的口气问戚二大爷说:

    “你说是北戴河,可是,你到过那儿吗?”

    “当然到过。要不,我怎么知道它是北戴河呢?”这位在海上漂泊了一辈子的老渔民自豪地说。“它就在我们这大海的对面。”

    “这么说,这个地方咱们是能到的了。”我高兴的说。

    “别听他的,”李老头白了戚二大爷一眼说。“仙界福地,凡人怎么能到呢?”

    “怎么不能?”戚二大爷说。“坐上船一直向北,如果遇上了顺风,一天一夜就到了。”

    “啊,那太好了。”我倒宁愿相信戚二大爷的话了。“要是有一天,我也能到那儿去看看,那该有多好啊!”

    李老头把大胡子一翘说:“你这小子别胡思乱想了。别说走一天一夜,你就是走一辈子,也到不了那个地方。你没有那么大的命。那儿是仙境。”

    这话虽然未免使我有点扫兴,但却总也信以为真。

    长大了。增长了一些知识才知道:那大海的对面,确实是有一个叫北戴河的地方,而且是一个非常有名的地方。因此,这地方就常常在我的思慕和向往之中了。特别是当读到一些描叙这儿风物的文学作品时,比如曹操那脍炙人口的诗篇:

    东临碣石

    以观沧海

    ……

    秋风萧瑟

    洪波涌起

    既醉心于这诗词的优美,更神往于那山海的雄伟,于是,对北戴河这地方的兴致也就越发浓厚了。

    也曾向写过《雪浪花》和《秋风萧瑟》的杨朔打听过:

    “北戴河真的像你文章中所写的那么美吗?”

    “确实很美。”杨朔兴致勃勃地回答说。

    “比咱们的蓬莱、烟台、青岛如何?”因为是胶东同乡,于是我就提出这些我们共同熟悉的地方。心想有个比较。

    “不能比,”杨朔连连地摇着头说。“各有各自的美,各有各自不同的风貌。至于那不同在什么地方,那就看各人的感受了,而且也不是言语所能形容的。所以我劝你有机会时,还是自己去领略一番吧。”

    说的也是,人们的社会生活和大自然中,有些事物,常常是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的,更何况百闻不如一见,于是,我决心找个机会,去北戴河看看。这与其说是我对于海边风景的特殊爱好,毋宁说是想印证一下童年时代看到的那次海市的情景的好奇心。

    机会是很多的,也许正因为如此,所以每次都想:这次就算了吧,以后再去,反正机会多的是。哪知就这样一直拖延了下来,到“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人身都失去了自由,连自己的亲人都看不到,更哪里还敢奢想去北戴河呢?不,想,倒也确实是想过。在那漫长而又寂寞的铁窗生活中,人生的乐趣,往日的梦想,什么没有反反复复地想过呢?北戴河和海市中的情景当然也不例外,而且,每当想到它的时候,总不免有些遗憾,后悔过去失去了太多的机会,又怅惘今后不复再有这样的机会了。于是不禁想起了当年在海滩上看海市时李老头说的话:“你这小子,就是走一辈子,也到不了那个地方。你没有那么大的命。”

    曾经萌发过一闪念的困惑:人生,真的由命吗?这命,又当作何解释?答案当然是否定的。更多的却还是自我讽嘲:当整个国家和人民都在遭受着深重的苦难,多少精神和物质上的宝贵财富被破坏殆尽的时候,没有到过北戴河,又算得了什么呢?当然自己也清楚:在那种大夜弥天的时刻,哪里还有什么闲情逸致去奢想北戴河?这只不过是表现了对于自由的强烈向往和渴望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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