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迪
张海迪(1955~),山东省济南人。5岁即瘫痪。编著有《向天空敞开的窗口》、《生命的追问》、《轮椅上的梦》,译作《海边诊所》等。
最早知道你的名字是读了你的小说。那时我并不知道你也坐在轮椅上,后来还是听于蓝阿姨说你的腿有病,于蓝阿姨希望我写一部电影,她说你就在写电影,她说你很有才气,是陕西回来的知青。我没问你是什么病,我不愿问起别人的病。我只以为你受了风寒,就像我们下乡那个地方的人,风湿性关节炎是常见病。我曾经用针灸给很多老乡治好了关节炎。所以我想你也许很快就会好起来。后来,我又陆续读到了你的一些作品,还有一些思想片断。也正是在这期间,我知道了你的病情——你也是因为脊髓病而截瘫的。我只觉得心重重地往下一沉,我说不出那种感觉,但我懂得你承受着多么巨大的痛苦。
好多年,我一直没有见过你,一次去北京开会,会议名单上有你的名字,而你没到会。但我有一种预感,总有一天我会见到你。几年后,在中国作协第五次全国代表大会上,我见到了你。此前我甚至不知道你的模样。那天,我在餐厅一边吃饭,一边和朋友们闲聊,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我的名字,声音轻轻的,但很浑厚。回过头,我看见了你,我一眼就知道那是你了――因为轮椅。我们握手互相问候。t.s,知道吗?你比我想象的要高大健康。你的笑容温和而朴实,一付可信赖的兄长的样子。那一会儿我不知道跟你说了些什么,因为一些印象急速地闪过我的脑际,我说不清那些印象来自何处,但它们仿佛又是我熟悉的:陕北的黄土高坡,九曲十八弯的黄河,头扎羊肚毛巾的放羊老汉,灰头土脸憨笑的娃娃们,还有窑洞,窗花,石磨……然后我看见你躺在担架上,被人们七手八脚抬下火车,又匆匆地送往医院……
t.s,我不知道你第一次面对神经外科医生的心情。我经历过很多次神经外科检查,从小就习惯了身边围满医生,看他们翻弄病历夹,听他们低声讨论我的病情。我没有恐慌惧怕。我一开始就没有害怕,因为我那时还不懂得脊髓病对我意味着什么。医生用红色的小橡皮锤轻轻敲我的胳膊敲我的腿,把棉棒头扯的毛茸茸的,用它仔细地在我的胸前划来划去,然后再用大头针试探着扎来扎去,医生不停地问,这儿知道吗?这儿呢?我总是不耐烦,却又不得不回答:不知道,不知道……我的身体从系第二颗钮扣的地方就没有知觉了,永远也没有了,留下的只有想象。有时我猜,想象或许比真实更美丽,假如真是这样,我宁愿在想象中生活。
t.s,你患病时十九岁了,我想那比我童年时患病要痛苦得多。十九岁已有丰富的思想,面对的现实更加残酷,学会适应残疾后的生活是漫长而痛苦的过程。而我患病时还不懂得痛苦,更不懂得什么是残疾。只以为如同患了百日咳,猩红热。我们很多人小时候都得过这样的病,住进医院打针吃药,出院时又是活蹦乱跳的了。直到几年后,在一个寒冷的冬天,我妈妈背我走出了北京中苏友谊医院的大门,那一次我偷偷地哭了,我知道我的病再也治不好了。一路上我不停地用冻红的手背擦着泪水,我不敢抽泣,我怕妈妈听见我哭,我知道她比我更难过……一片灰蒙蒙的天空,那是我二十一岁的天空,我做了最后一次脊椎手术,在病房里平躺了一个月之后,人们用担架抬着我出了医院的大门,空中飘飞着凌乱的雪花,眼前一片灰暗的迷茫,我觉得自己正向深深的海沟沉落……那个冬天,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整整二十年后,我会与这么多作家一起开会。我只记得那是我度过的最艰难的一个冬天,我心灰意冷地躺了很久,终于有一天能够坐起来,忍着手术后的创痛,重新开始料理自己的生活,开始学习德语,日子枯燥又单调,心灵却渐渐像蓝色的湖一般宁静了。
印象仿佛一片片落叶在我的眼前飘飘闪闪,重重叠叠……
那天大会选举作协全委会,人们在清点人数,我坐在会场的过道上,我的轮椅显得很孤独。我不由把两只手绞在一起,我常常把手紧紧绞在一起,有时指甲会在手心嵌出印记。t.s,其实我很怕出现在大庭广众面前,长期以来,我一直很难消除内心一种说不清的怯懦。小时候有一度我很怕见人,一到人多的地方我就会紧张,脸色就变得苍白。尽管我渴望和人们在一起,而一旦走进人群,我又是那样脆弱,有时我甚至怀疑那个脆弱的人是不是叫海迪。记得我第一次参加共青团的代表大会,会议主持人宣布:全体起立,奏国歌。随着一阵椅子的轰响,成百上千的人站起来。那一刻我有些不知所措,整个会场里只有我依然坐着。我能觉出我在微微发抖,我镇定自己,勇敢点儿,我对自己说。我让冥想中的自己站立起来,跟人们一起高唱: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过去一些苏联电影里,常有人们站着唱歌的情景。我那时很向往长大后与布尔什维克站在一起庄严肃穆地唱歌……
过道里不时有一阵凉风,那是十二月的天气,外面已经天寒地冻。虽然会场里是温暖的,可我还是有点发抖。我害怕冬天,我常常会冷得发抖,我的腿因为血流不畅有时像冰冷的石柱。我的目光掠过会场,无意间我看见了你。你也坐在过道上,你坐得伟岸挺拔,你的表情沉稳平静。我觉得紧缩的心猛然放松了,几乎凝固的血液又开始流动。看着你,我不由问自己:你究竟惧怕什么呢?
物质世界的一切客观存在,不会成为残疾者难以逾越的终极障碍,而精神世界的存在中,却处处有无形的障碍。每当我以开放的心境面对世界,企图哪怕一时疏忽,忘却残疾,也常常不能如愿。障碍有时成为真正的屏障,成为一张无处不在的网。只有精神的解放,才能挣脱这张网,获得自由。
t.s,那次见到你之后,我读了你的长篇小说,我的心被它撼动了。近年来,我已很少能被一本书感动。我有时甚至怀疑,是我对文学冷漠了吗?我常常毫无热情与渴望地翻着一些平淡的书,有时就放下,重新拿起翻过多少遍的充满真情的旧书,与那些早已熟悉的人物会面,他们仿佛是我永不厌倦的朋友,每次见面都会给我新的感受。我们的心其实是渴望被感动的。
我被你书中的人物c感动了,这并不是因为c的残疾,而是c为争取自己的生存和爱所做的努力,还有你的笔敢于直面残疾与性的勇气。真的,很多关于c的章节都让我感到惊悸和颤栗。,这一人类最基本的权利,对于很多残疾人,却如同荒漠戈壁。他们爱的情感和性的,从来都被传统和偏见排斥在社会的意识之外。你以卓绝的勇气向这不能言说的困惑发起冲击,使c成为揭示人类内心深层奥秘的探索者。有一段时间我不敢读茨威格的作品,他的作品总是撕扯人们的灵魂,其实,你也是。因此,你的很多作品我也不敢再读第二遍,纯粹的凄美让我心中一片怅然,总想去一片寂静的山野,独自哭泣。
写作是残疾作家的翅膀,我们在飞,时间也在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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