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达
雷达(1943~),甘肃天水人,文学评论家、散文家。著有文学评论集《民族灵魂的重铸》,散文集《雷达散文集》等。
题记:蔓丝藕实,其实是“漫思偶拾”的意思。何以放着平易晓畅的话不说,偏要改用古怪的谐音?我想,意象总比直说丰盈,而这意象又完全来自我的生活。在我每日游泳的什刹海,一到春夏,岸渚水下便有蔓丝披离,或飘摇于水中,或吐丝于岸壁,多么像不羁的思绪;而在海子的右方,又有红荷灼灼,临风颤栗,到秋风起时,可在泥淖中挖出藕的果实,食之清心明目。这又是一种不错的意象。我抄在下面或尚未抄在下面的随感断想,大多起于此情此景,得于此时此际,故而名之。要说更有什么深意,倒也没有,只希望有人看到这些言语,不妨慢(蔓)点儿“撕”(丝),不妨偶(藕)然拾起,等看过以后,包烧鸡或者生火炉,也不为迟。
一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含义是什么?何为轻?何为重?何以不能承受?译者韩少功说得太少,太空灵,其他人又说得太多,太滞重,于是,这句话已成为时髦,却又时髦得不明不白。或曰,“轻”乃是太幸福了,或曰,“轻”类乎逃避自由的意思,有道理,但不确切。
仅从写特丽莎一段看,“轻”含有灵与肉分割,背叛灵魂的意味。这是一种轻渺,其实痛苦,空幻,不能忍耐。“轻”既是解脱又是玩世。“害怕他来的担忧逐渐变为害怕他不来的恐惧”,正是在轻重之间摆动。背离灵魂的审视,是无重可言的,但这轻同样不堪忍受。的高峰体验该算是一种轻的表现吧,人变得比大气还轻,剥离了真实的生存,但瞬间的感觉瞬间即逝,本欲超离重,一俟回落大地,却感到了更大的沉重。
如果说,责任、使命、功利、机遇和由之而来的沉重感、艰辛感是“重”,那么理想、自由、纵情、梦幻和由之而来的解脱感就是“轻”。没有重,就没有轻;没有轻,重也不成其为重。有谁幻想永远沉溺在“轻”的境界里吗?他将咀嚼无意义的深刻痛苦;反之,舍“轻”就“重”就好吗?那又会饱尝媚俗的屈辱,仍然没有意义。面对雅努斯的双面像,昆德拉陷入了两难境地。我以为,昆德拉其实是暗暗接受了尼采的“永恒轮回说”的,在他看来,“轻”是虚无的,短暂的,一次性的,“重”才是永恒的循环,其中没有任何新东西,因而是“最大的重负”。既然人注定了要承受“重”及其派生物“媚俗”的重压,那么,“轻”对于生命反倒变得不能承受了。昆德拉对人生的目的和意义持怀疑态度,他于是既否定选择的意义(重),又否定不选择的意义(轻),认为二者皆属无路可走,不能承受。那么他就什么都不肯定了吗?不,他肯定充满双重性矛盾的人自身,对萨宾娜们,托马斯们,特丽莎们,他倾注了深深的理解,像理解自己一样的理解。诚然,他有虚无的气息,但这虚无是深层的,比起一些浅薄的不虚无来,他倒显得不很虚无了。
二
人是一种会飘浮的动物。万有引力定律不仅适用于物质界,同样适用于精神界,可能宗教就是精神万有引力中的一种畸形力。在人的灵魂中,必有一种不安分的、随时欲飞的东西,压力存在,人便劬劳在大地上,脚踏实地,压力稍去,人又会飘忽起来,结果招来更大的压力,就这样循环往复,直至生命的终结。可怕的不是压力太大或者太小,而是失去了对压力的感觉。人们常说的,只有深刻地思考死亡问题,才能有深度地理解生存问题,即压力之一种。
三
燠热的都市,地铁车厢里多么拥挤!男女擦肩摩踵,不以为意;男女以身相撞,不复顾及礼义;更有袒胸露背的女子,刻意暴露身体某些部位的女子,在谈笑自若。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的神秘感与人的贬值和升值。
封建社会,妇女受压迫深重,禁忌森严,这是人类的桎梏,多少人因而蒙受罪愆。可是,那个时候灵魂锁闭,贬值,却有其神秘感和神圣性,因之,对人的诱惑和冲击也特别大。掩藏的部分愈多,窥视的愈强,获得的机会愈少,感受的刺激也愈丰富。然而,现代社会,性禁忌解除,性观念开放,服装革命,人体研究科学化,致使灵魂的开启伴随着神秘感的减弱。原本是人对人性开放的追求,不意走向了反面,人类在降低自身的魅力。你要重新提倡封闭和禁锢吗?这是不对的,也是不可能的。但要看到,人的解放总会付出代价,实利的获得往往带来美的失落,反禁锢与失落同在。也许,怎样塑造现代健康而神秘的女性美,是人类自我拯救的诸多难题中的一个。
人的价值沦丧着,人的却充满神秘;人的价值提高了,人的魅力却降低了,这是怎样的悖论呢。
四
住在东郊乡村时,门前有一条不洁的河,村民们不断投以垃圾、秽物,但终因它的流动,垃圾难奈其何,鱼虫们照样存活着,繁殖着。清晨,城里的捞鱼虫者络绎不绝。后来,河堤用水泥加固,严禁倒垃圾,外观遂整葺一新,但流速变得极缓慢,鱼虫们居然绝灭,捞鱼虫者也没了踪影,小河很寂寞,阴郁天气那堤坝怙恃下的一汪绿水,还会泛起阵阵腥恶。
河如此,人又何尝不如此?人生世间,难免不有垃圾、污物投来。流言、诋毁袭来,倘若你不停顿,流动,向前,总会换来清新;倘若停滞不动,纠缠不休,纵使就此纤尘不染,你的精神能不萎顿吗?你的生命能不晦暗吗?
五
哲人说,人生有三重境界,叫“真、善、美”。冬泳也有三重境界——“苦、乐、无苦无乐的天人合一”。
第一境是,“我怕冷,不想去,但为了锻炼毅力和体魄,我一定要去”。这里,意志的外力,理性的监督,促使我下水,功利性占主导位置,勉强自我的成分很重。我也愉悦,也兴奋,也发热,也会得到片刻奇妙的麻醉感,自我确认感,但未脱出强制性,从根本上看,未脱出苦境,有苦中作乐的味道。目前的我,正徘徊于此境。
第二境是,“我不能不去,因为我体验到了快乐和兴奋”。此时,意志的监督松懈了,我已不觉其苦,不需要强制,我能适应,我不再冷,一种趋乐的心性驱动我下水。这是求乐的境界。这个境,并未最后超离功利目的,只是适应性的增强而已。
第三境,似很少有人抵达,它已无所谓苦乐,既不是害怕,也不是不害怕,它是一种自由状态,就像鱼之于水,既能在夏天的水中游,也能在冰水中游。此境已臻天人合一,自我与宇宙全息,从心所欲,自然而然。是否为了锤炼意志,是否为了愉悦性灵,是否为了强筋健骨,都不明显,自然包孕在其中,无需特意追求。这一境要达到最难,苦乐、喜怒、利弊、得失,全部退隐,本真的我浮现了。
“境界”是人对宇宙人生的觉解程度的标尺。冯友兰先生曾将人生境界分为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四种。这里的冬泳三境界,可否也聊备一格?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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