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百年经典散文·男人女人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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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女子(节选)——苏州女中讲稿
    徐志摩

    徐志摩(1896~1931),浙江海宁人,诗人。著有诗集《志摩的诗》、《猛虎集》,散文集《落叶》、《巴黎的鳞爪》,短篇小说集《轮盘》等。

    也不知怎的我想起来说些关于女子的杂话。不是女子的问题。我不懂得科学,没有方法来解剖“女子”这个不可思议的现象。我也不是一个社会学家,搬弄着一套现成的名词来清理恋爱,改良婚姻或家庭。我也没有一个道学家的权威,来督责女子们去做良妻贤母,或奖励她们去做不良的妻不贤的母。我没有任何解决或解答的能力。我自己所知道的只是我的意识的流动,就那个我也没有支配的力量。就比是隔着雨雾望远山的景物,你只能辨认一个大概。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光照亮了我意识的一角,给我一个辨认的机会,我的困难是在想用粗笨的语言来传达原来极微纤的印象,像是想用粗笨的铁针来绣描细致的图案。我今天所要查考的,所以,不是女子,更不是什么女子问题,而是我自己的意识的一个片段。

    我说也不知怎的我的思想转上了关于女子的一路。最显浅的原由,我想,当然是为我到一个女子学校里来说话。但此外也还有别的给我暗示的机会。有一天我在一家书店门首见着某某女士的一本新书的广告,书名是《蠹鱼生活》。这倒是新鲜,我想,这年头有甘心做书虫的女子。三百年来女子中多的是良妻贤母,多的是诗人词人,但出名的书虫不就是一位郝夫人王照圆女士吗?这是一件事,再有是我看到一篇文章英国一位名小说家做的,她说妇女们想从事著述至少得有两个条件,一是她得有她自己的一间屋子,这她随时有关上或锁上的自由。二是她得有五百一年(那合华银有六千元)的进益。她说的是外国情形,当然和我们的相差得远,但原则还不一样是相通的?你们或许要说外国女人当然比我们强,我们怎好跟她们比;她们的环境要比我们的好多少,她们的自己要比我们的大多少;好,外国女人,先让我们的男人比上了外国的男人再说女人吧!

    可是你们先别气馁,你们来听听外国女人的苦处。在quen

    amus的时候,不说更早,那就是我们清朝乾隆的时候,有天才的贵族女子们(平民更不必说了)实在忍不住写下了些诗文就许往抽屉里堆着给蛀虫们享受,哪敢拿著作公开给庄严伟大的男子们看,那不让他们笑掉了牙。男人是女人的“反对党”“the

    oppoig faction”,lady

    aretof

    nehtingale说,“女人从没有半个钟头可以说是她们自己的”。再说近一点,白龙德姊妹们,也何尝有什么安逸的生活。在乡间,在一个牧师家里,她们生,她们长,她们死。她们至多站在露台上望望野景,在雾茫茫的天边幻想大千世界的形形色色,幻想她们无颜色无波浪的生活中所不能的经验。要不是她们卓绝的天才,蓬勃的热情与超越的想像,逼着她们不得不写,她们也无非是三个平常的乡间女子,郁死在无欢的家里,有谁想得到她们——光明的十九世纪于她们有什么相干,她们得到了些什么好处?

    说起来还是我们的情形比她们的见强哪。清朝的大文人王渔洋袁子才毕秋航陈碧城都是提倡妇女文学最大的功臣。要不是他们几位间接与直接的女弟子的贡献,清朝一代的妇女文学还有什么可述的?要不是他们那时对于女子做诗文做学问的铺张扬厉,我们那位文史通义先生也不至于破口大骂自分到这样可笑的地步。他在妇学里面说——

    近有无耻文人以风流自命蛊惑士女,大率以优伶杂剧所演才子佳人惑人,大江以南名门大家闺阁,多为所诱,征诗刻稿,标榜声名,无复男女之嫌,殆忘其身之雌矣。此等闺娃,妇学不修,岂有真才可取,而为邪人播弄,浸成风俗,人心世道大可忧也。

    章先生要是活到今天看见女子上学堂,甚至和男子同学,上衙门公司店铺工作和男子同事,讲这个那个的党和男子同志,还不把他老人家活活的给气瘪了!

    所以你们得记得就在英国,女权最发达的一个民族,女子的解放,不论哪一方面,都还是近时的事情。女子教育算不上一百年的历史。女子的财产权是五十年来才有法律保障的。女子的政治权还不到十年。但这百年来女性方面的努力与成绩不能不说是惊人的。在百年以前的人类的文化可说完全是男性的成绩,女性即使有贡献是极有限的或至多是间接的,女子中当然也不少奇才异能,历史上不少出名的女子,尤其是文艺方面。希腊的沙浮至今还是个奇迹。中世纪的

    hypatia,heloise是无可比的。英国的依利萨伯,唐朝的武则天,她们的雄才大略,哪一个男子敢不低头?十八世纪法国的沙龙夫人们是多少天才和名著的保姆。在中国,我们只要记起曹大家的汉书,苏若兰的回文,徐淑、蔡文姬、左九嫔的词藻,武的升仙太子碑,李若兰、鱼玄机的诗,李清照、朱淑真的词,明文氏的九骚——哪一个不是照耀百世的奇才异禀。

    这固然是,但就人类更宽更大的活动方面看,女性有什么可以自傲的?有女莎士比亚女司马迁吗?有女牛顿女培根吗?有女柏拉图女但丁吗?就说到狭义的文艺,女性的成绩比到男性的还不是培比到泰山吗?你怪得男性傲慢,女性气馁吗?

    在英国乃至在全欧洲,奥斯丁以前可以说女性没有一个成家的作者。从依利萨伯到法国革命查考得到的女子作品只是小诗与故事。就中国论,清朝一代相近三百年间的女作家,按新近饯单夫人的清闺秀艺文略看,可查考的有二千三百十二人之多,但这数目,按胡适之先生的统计,只有百分之一的作品是关于学问,例为考据历史算学医术,就那也说不上有什么重要的贡献,此外百分之九十九都是诗词一类的文学,而且妙的地方是这些诗集诗卷的题名,除了风花雪月一类的风雅,都是带着虚心道歉的意味,仿佛她们都不敢自信女子有公然著作成书的特权似的,都得声明这是她们正业以外的闲情,本算不上什么似的,因之不是绣余,就是爨余,不是红余,就是针余,不是脂余梭余,就是织余绮余(陈圆圆的职业特别些,她的词集叫舞余词),要不然就是焚余烬余未焚未烧未定一类的通套,再不然就是断肠泪稿一流的悲苦字样(除了秋瑾的口气那是不同些)。情形是如此,你怪得男性的自美,女性的气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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