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广芩
叶广芩(1948~),女,北京市人,当代作家。著有《全家福》、《采桑子》、《黄连厚朴》等作品。
70年代初,我在三门峡库区的农场务农。
10月,天气转凉,滩地的风渐渐变硬,农场的男人们开始躁动不安起来,他们要打雁了。
每到秋天,渭河的芦苇塘里就歇息着成群成群的雁,它们不是今天来了明天走,它们往往要在这个地方盘旋很久,直到很冷了才离开。那些雁都是麻色的,粗看很不起眼,但是在阳光下细看,它们的每一根羽毛都辗转着色彩,随着角度的变换而变得五彩斑斓。
男人们的枪已经准备好了。
我去河边看那些雁,一大片的,有时静得没有一点声息,有时则吵得一塌糊涂。它们在河里觅食,在芦苇丛里歇息,这些齐整的,有纪律的鸟儿,给枯黄惨淡的渭河滩带来了美丽的色彩和无限的生机。秋风吹过,雁在冰水中瑟瑟发抖,我真是可怜它们,白居易有诗说“雪中啄草冰上宿,翅冷腾空飞动迟”,我心里想,怎么还不快走呢,家乡就这么好么,南边比这里要暖多了,危机四伏的黄河滩有什么好留恋的呢?
但那些雁还是迟迟的不走。
一天傍晚,枪声终于响了。
长河落日,萧萧风声,天地间一片血红。我认为他们干打雁这样的事有点儿残酷,雁是义禽,古来对雁的赞美实在是不少的,“鸿雁于飞,肃肃其羽”;“高城残照下,万里一行飞”;“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对这样的鸟儿怎能开枪射杀呢。
我的心里满是悲哀与失望。
大堤上,男人们手里提着淌血的雁迎着我走来,他们很夸张地向我炫耀着,炊事员将一只很秀丽的绿羽雁在我的眼前使劲晃动,得意地说:“今天夜里别睡着了,我给你们做红烧雁肉。”
我看见那只雁的头颈像绳子一样地垂着,眼睛睁着,晶莹的眼睛里反射着落日的余晖,它大概到死也不理解,不明白,没有招谁没有惹谁的它,为何会落得如此下场。
我奔到芦苇丛中,大声地冲着那些雁吆喝。我要赶起那些雁,让它们快走,快走,快走!
没有雁儿飞起,四周死静一片。
它们在更深的苇丛中躲避。
我跌坐在河岸,望着滔滔的河水,只感生命的不易,存在的艰难。
雁尚且如此,更何况人。
我们的炊事员做别的不行,红烧雁肉却做得很地道。农场的人都很兴奋,大家都在为雁肉而熬夜,难见荤腥的人们在厨房溢出的肉香中已经飘飘然,昏昏然,不能自已了。
我没有去凑热闹,早早地躺下睡了。在朦胧状态时,我听见让大家去盛肉的招呼。拖拉机手老张的媳妇敲我的门,说去晚了多半会让那帮“狼”吃光。我说不吃了,老张媳妇隔着窗户说:“那你就亏了。”我还是说不吃。老张媳妇说:“要是真不吃,我就把你那一份也打了。”我说随你。老张的媳妇就咚咚地跑走了。我知道,她得顾及到她的那两个谗肉馋得眼睛发绿的女儿。
夜里,男人们就着雁肉蹲在碾盘上喝酒,是从渭河对面小村沽来的一毛二一两的红薯酒。他们边吃边闹,“老虎、杠子、鸡”的嘶喊传入我的小土屋,清隽高雅的雁与浑浊浓烈的酒风马牛地搅在一起,让人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男人们都吃得很惬意,很酣畅淋漓,他们开始唱了,唱秦腔:有为王打坐在某某地面……
跟大雁没有关系。
炊事员喝得舌头已经发直,不利落地说:“明天还去打……”
男人们纷纷应和着:“……还打。”
第二天,按正常作息时间起床的只有我一个人,我看见石碾上一片狼藉,被嘬啃过的雁骨遍地皆是,厨房的墙根是一堆用开水烫过的杂乱的雁毛,情景惨烈而悲壮。
我来到河边,见苇丛中雁们又在起落,不禁深深吸了口凉气:
糊涂的雁哪——
后来,男人们每天都去打雁,他们吃了多少回红烧雁肉,谁也记不清了,可叹的是那些雁,打了还来,打了还来……
我埋怨它们的没记性,细想那是一种执著,是一种临乎死生而不惧的气节,一种伏清白以死直兮的精神。
我不如雁。
事后我才知,打雁的并非我们这一个农场,几乎在黄河滩上的所有团队在那个时期对雁都发动了攻击。一到傍晚,河滩上枪声不绝,经过沿途无数的浩劫,南去的雁真正能飞到目的地的大概没有多少了。
就是能到达目的地,那里也未必就是乐园。
我将那些雁羽做成了一把把扇子,为的是纪念那些在黄河滩上永不能再飞起的鸟儿。我被招回城市以后,不少朋友都接受过我馈赠的羽扇,他们为那羽的美丽而惊叹,我就给他们讲那些大雁九死而不悔的故事。
下雪了。
河滩上一片洁白,白得耀眼。
狗们不怕冷,冬天似乎是它们的节日,它们几只、10几只地结在一起,有我们自己的,也有外来串门的,它们在空旷的田野里奔跑跳跃,忽而一群集体朝东、忽而又朝西,跑得莫名其妙。
带头的就是老万的那只纯白大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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