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裳
黄裳(1919~),山东益都人,作家。著有散文集《锦帆集》、《锦帆集外》、《过去的足迹》、《榆下说书》等。
鸡鸣寺
编者要我写一点南京的“文化”情形,这事真困难。南京有什么“文化”呢,干脆地说一句,我找不到什么。在这“劫”余的首都,民生凋敝,文物荡然。这里有大官的汽车,歌女的惨笑,可是绝对找不出什么文化来。夫子庙成了杂耍场,这已经是“古已如斯”的事了,状元境、三山街一带,几乎成了妓女的大本营;跑旧书铺的结果是空带了两手灰尘回来。风流歇绝,我想不仅是“有心人”才会叹息的罢?
我不是复古论者,但是在这种情景之下,如果不高兴去欣赏酒吧间里美国兵的疯狂的音乐与女人们的恶劣的舞姿,而且不认那是“文化”的,就只有一条路可走,去看看这六朝旧都的古迹似乎还有点意思。然而这也不免要时常遇到“煞风景”的事,譬如我现在还穿了身“军装”,——这也没有办法,我没有余钱去治装——走来走去,低徊于胜迹之侧,就不免为人所奇怪,这岂不是“雅”得有些“俗”了吗?
今天去蓝家庄去看下梁漱溟先生。他老先生的水晶眼镜,白布小褂,双梁布鞋,很使我佩服。我忽然觉得,南京的文化是在这里了。他老先生道貌岸然,使人敬畏,也许是看了我这一套g·i·有点与特殊人物相似罢,有些保留地不大肯多说话,这也是“煞风景”之又一端,没有办法的。
从蓝家庄出来,经过考试院,看了那金碧辉煌的建筑物,只有厌恶,不,南京的文化也绝不在这种“雅”得令人肌肤起栗的地方。
到了鸡鸣寺,看了“胭脂井”,旁边—位背了枪的“同志”警告我不可久留,因为这儿已经成为“军事重地”了,防空司令部在此办公。我只有用了两年来养成的习惯,说了一句:“god
damnit!”
走进鸡鸣寺中,一看“豁蒙楼”、安放了几十张床铺,两只办公桌子,玻璃窗上写了“谢绝参观”的“美术字”,于是完结,这里不用英文,还是用国粹的“呜呼”罢!
只好在大殿里靠窗吃茶,有许多中学生在吃茶念书,预备升学考试,也有不少善男信女于清罄声中,膜拜求福。
凉风中望后湖的芰荷,荒芜的台城,心里平静得很。好像在脑子里开了一部电影,从孙吴开到现在,一部历史电影,还有配音,“玄武湖中玉漏催,鸡鸣埭口绣襦回”……呀,南京的劫余的文化,其在是乎。于喧声笑语之中,我也哼了几句:
眢井空遗六代祠,美人风雨泣燕支。
明※留忆他生梦,笺擘犹传绝妙词。
玉树歌残春似水,景阳钟断梦成丝。
旧情更向何人说,惆怅城头落照时。
好了好了,不再多作笺注,以免无聊,现在日光向暝,满湖芰荷,别有一番零落芜秽之致,我真正十分惆怅,十分惆怅了。
9月4日鸡鸣寺
关于“泽存书库”
冶城的秋色已深,无情风雨,带来了新凉。在这已凉天气未寒时,似乎最宜于登临访胜。记者生涯是忙碌的,原无暇做此雅事,然而近来和平谈判已入牛角尖,一时恐怕也转不出来;与其整日为此无益之事多费时间,还不如来看看南京的文化,“点缀升平”来得有意思。
前天下午到宁海路十九号去看周逆佛海,吃了闭门羹,出来后就在山西路上闲逛,偶尔走进一家旧书店,买了两本端木子畴先生旧藏手题的词集,与老板闲谈,知道山西路口的中央图书馆北城阅览处,即是以前陈逆群的“泽存书库”的遗址。心里一动,遂即走去,投剌之后,被引入一间小巧玲珑的客厅里,里边布置楚楚,沙发古画,不染纤尘。窗外小池假山,居然颇有幽趣。一会,屈万里先生出见。这是一位山东鱼台的老乡,人极朴实,是负责中央图书馆特藏组的,这一组的任务是收藏整理善本、字画、边疆语文、档案违碍书等。现在他事实上负责“北城阅览处”的善本整理事宜,将来重庆的善本下运,日本的善本索回,存于沪港的善本再来,这个“北城阅览处”将成为中央图书馆的善本丛集之处,与北方的北平图书馆将为公藏的南北双璧了。
我提出了汉奸陈群的“泽存书库”的事问他,屈先生很详细地为我说了一下这个书库的历史,颇有趣味,大可加入、“书林逸话”。陈群字人鹤,是伪府中的老汉奸之一,如果照系统说来,是应当属于“前汉”的。他当过伪内政部长,伪江苏省长,这都是肥缺,刮钱不少,他大都用来买书。当南京沦陷之初,满街都是旧书,没有人敢买,也没有人买得起,这些书大抵连造还魂纸都没人要,大多烧火而已。陈群这时开始收书,于是一般书贾才将这些“废物”收集起来,稍加整理,去拿给陈群去看。
照我们在那家旧书铺中听来,书店老板提起“陈部长”来,真好像是在说开天宝遗事的样子了。那时他们三五成群,挟了书到伪部里去,陈群常亲自接见,忙时也将书留下来,这样,他在伪内政部长伪江苏省政府任内,买书不少;等后来作了伪考试院长以后,刮钱不易,遂渐不能买书。他的“泽存书库”共分三库,他在《自剖书》中自称一百万册,实际南京有四十万册,上海苏州两地有廿八万至卅万册。是他在临命之前昏迷了呢,还是后来有了走漏,不得而知,总之百万之数是远不到的。
最难得的是他家中(南京)还有十多万册,这大抵是最精善的本子,他仰药前亲自写了数百封遗书,都编了目,又督促家人亲自动手整理家中的书籍,编目送到这里,然后才仰药自尽。遗嘱中对“泽存书库”还念念不忘,嘱管事人照旧做事,据那个旧书店老板说还将心爱的骨董每人分赠一件以为遗念。总之,这一切,在汉奸中,算是作风特殊的,也可以说是一个畸人。
这批书,胜利后经行政院批交中央图书馆接收。自本年四月廿三日起开始编目整理,至今大致粗毕,大约再有十数日,即可完事呈报了。现有的书目即已有一千多张。
我顺便又问屈先生关于汪逆精卫的遗书,他说在颐和路三十四号汪宅有七千册左右的书,大抵是平常的本子的词曲书,倒并无什么可观,至多也仅是明本而已。
我要求屈先生带我去看看书,我们走出客厅,穿出月亮门,一大间房子里,满地都是蒲包,里边满满的装了零乱的日文书,还没有整理完。
这整个的院子是圆形的,有两层楼,大约有大的藏书房廿余间,里边是一排排的木板架子,触手琳琅,缥缃满架。我们顺序开了门进去看。因为时间的关系,偶尔拿两部看看,就已经有不少善本,现在随便记一点:
一、徐乾学的《明史列传》的稿本(或是传抄本)六十五大册。
二、宋本(春秋集传)。
三、经厂本《诗经》大全,原装大册,明代的豪华装。蓝绫面依然存在。
四、宋绍圣四年福州东禅寺刻《正法念处经》,字画古拙,是北宋遗风,纸极厚重。
五、四雪草堂的《隋唐演义》。
六、弘治本《琵琶记》。
七、《西厢记》(李卓吾评本,万历本,金谷园本。都有精图,还有一种满汉金碧精抄本,抄手工致之至。满文译的汉书,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八、万历本《三宝太监西洋记》(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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