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建筑了一个公园一个图书馆来装饰这小县城。那图书馆骄傲的踞蹲在一个很高很高的地方,常时要爬上数十级的使人流汗的石梯,因此冷清得像一座古庙。
他是一个野心家。他设立一个政治训练学校,想把他统治的区域“系统化”起来,就是说一切行政人员都用受过他训练的人。他对那些未来的县长,教育局长,或团练局长常常举行“精神谈话”。他说他第一步要统一四川,然后顺长江而下,然后将势力向江的南北一分,统一中国。这大概是他礼贤下士的原因。他喜欢人家穿西服,也就是提倡精神振作的意思。为着使这县城里的各色人等短装起来,他曾施行过一种剪刀政策:叫警察们拿着剪刀站在十字街头,遇见着长衫的便上前捉住,剪下那随风飘扬的衣的前后幅。不知为什么这新政策难于彻底实行。总之昙花一现后便停止了。
然而,已很够了,这些已很够使当时的小市民们蹙着眉头唉声叹气了。自我有知以来,我家乡的人们,在我记忆中都带着愁苦的脸,悲伤的叹息,不过那两三年是他们负担捐税最重的时候,而且他们还有着一种心理上的负担,对于那修马路一类新设施的顽固的仇视。
现在为什么他们还对那时候怀念,带着善意的怀念?
是的,那时候这小城市里商业比较繁荣一点。
我不能不用我自己的解释了……人是可怜的动物,善忘的动物。当我们不满意“现在”时往往怀想着“过去”,仿佛我们也曾有过一段好日子,虽说实际同样坏,或者更坏。我们便这样的活下去。而这便是人的历史。
现在让我们在这忽高忽低,忽左忽右的马路上再走一会儿吧,让我们再赏玩一会儿这人间风景。颓旧的墙粉剥落的屋舍间有新筑成的高楼;生意萧条的商店里陈列着从上海来的时货;十几年前在街头流浪的孩子们现在已成了商人或手工人,但他们的孩子又流浪在街头,照样的营养不足,照样的脏。为着忍受“现在”这一份苦痛,我们是得把“过去”的苦痛忘记。好在我们能够忘记。
我记忆里的那一段亲自经历也就有点儿模糊了。
让我以这回忆来结束我们对这县城的巡礼。
那是一个天气很好的九月的下午,当我享受完了一个礼拜日的悠闲回到学校里去,刚刚踏上了校门外的台阶,便听见一阵连续的机关枪声在河中响起来了。学校的校址临近河岸。最近的交涉冲突我们也稍微知道一点。当我走进饭厅,晚餐已一桌一桌的摆好,突然震撼墙壁屋瓦的炮声怒吼起来了,我们都仓皇的从后门跑出去。在一个低洼的岩脚下我们躲避着。天空蓝得那样安静,但不断的霹雳从山谷反响到山谷。我们看着兵士搬运生锈的大炮到河岸去,一会儿又看着他们搬运受伤的回来。我记不清一直蹲到什么时候我们才回到学校去。但炮声停止后这县城还是在继续着燃烧,巨大的红色火焰在威胁着无言的天空。我们的学校却仅仅毁坏了几个墙壁。那可怕的硫磺弹打在墙壁的石基上没有能够延烧到校内的楼房。
第二天我和同学们出去看了一条街的灰烬。
然而我们又看着一些新的建筑物在那灰烬里茁长起来,渐渐的谁也忘记了那一场巨毁,正如忘记一次偶然的火灾一样。由于消防设备不善,这县城里常有一些大小的火灾发生,依据商人们的说法,这县城是越烧越繁荣。至于那次死亡的人民呢,那更比不上被焚毁的屋舍引人注意了。人这种动物实在是太多太多,天然的夭折与人为的杀戮同样永远继续着,永远不足惊奇。
这县城便是那有名的《怒吼吧,中国》的取景地,现在静静的立在特里查可夫所谓中国的伏尔加河的北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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