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他沉思了一下,朝印度洋啐了口唾沫说,“他们都怕去打仗。我可巴不得打起来。我天天盼!从希特勒一开进捷克就盼起。唉,(他得意地尖笑了一声)可给我盼到了。”
我真以为是在同一个恶魔谈话哩,就带点严峻的口气责问他为什么喜欢打仗。
“你知道吗?我是个无国籍的人,”他接着又重复一遍,“无国籍。我妈妈是个白俄舞女,(随说随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她可能已不在人世了。我爸爸吗?(他猴子般地耸了耸肩头,然后摊开双手)不知道。他也许是个美国水兵,也许是个挪威商人。反正我是无国籍。现在我要变成一个有国籍的人。”
“怎么变法?”他肯于这么推心置腹,使我感动了。于是,对他也同情起来。
“平常时期?没门儿。可是如今一打仗,法国缺男人。他们得召雇佣兵。所以(他用一条腿作了个天鹅独舞的姿势)我的运气就来了。船一到马赛,我就去报名。”
我望着印度洋上的万顷波涛,摹想着他——一个无国籍的青年,戴着钢盔,蹲在潮湿的马奇诺战壕里,守候着。要是征求敢死队,他准头一个去报名,争取立个功。
然而踏在他脚下的并不是他的国土,法兰西不是他的祖国。他是个没有祖国的人——
一九四九年初,我站在生命的一个大十字路口上,做出了决定自己和一家命运的选择。
其实,头一年这个选择早已做了。家庭破裂后,正当我急于离开上海之际,剑桥给我来了一封信:大学要成立中文系,要我去讲现代中国文学。当时我已参加了作为报纸起义前奏的学习会,政治上从一团漆黑开始瞥见了一线曙光。同时,在国外漂泊了七年,实在不想再出去了。在杨刚的鼓励下,就写信回绝了。
一九四九年三月的一天,我正在九龙花墟道寓所里改着《中国文摘》的稿子,忽然听到一阵叩门声。哎呀,剑桥的何伦教授气喘吁吁地来了。他握住我的手解释说,是报馆给的地址。然后坐下来,呷了一口茶,才告诉我这次到香港他负有两项使命,一个是替大学采购一批中文书籍——他是位连鲁迅这个名字也没听说过的《诗经》专家,另一项是“亲自把你同你们一家接到剑桥”。口气里像是很有把握。他认为我那封回绝的信不能算数,因为那时“中国”(他指的是白色的中国)还没陷到今天的“危境”(指的是平津战役后国民党败溃的局面)。他估计我会重新考虑整个问题。
在剑桥那几年,这位入了英籍的捷克汉学家对我一直很友好,我常去他家吃茶,还同他度过一个圣诞夜。他一边切着二十磅重的火鸡,一边谈着(诗经)里“之”字的用法。饭后,他那位曾经是柏林歌剧院名演员的夫人自己弹着钢琴就唱了起来。在她的指引下,我迷上了西洋古典音乐。
可是当时他所说的“危境”正是我以及全体中国人民所渴望着的黎明。我坦率地告诉他说,我是个土生土长的中国人,中国在重生,我不能在这样时刻走开。
两天后,这位最怕爬楼梯的老教授又来了。一坐下他就声明这回不是代表大学,而是以一个对有些“了解”的老朋友来对我进行一些规劝。他讲的大都是战后中欧的一些事情:玛萨里克死的“不明不白”啦,匈牙利又出了主教叛国案啦。总之,他认为在西方学习过、工作过的人,在政权下没有好下场。他甚至哆哆嗦嗦地伸出食指声音颤抖地说:“知识分子同的蜜月长不了,长不了。”随说随戏剧性地站了起来,看了看腕上的表说:“我后天飞伦敦。明天这时候我再来——听你的回答。”对于我说的“我不会改变主意”的声明,他概不理睬。他只伸出个毛茸茸的指头逗了一下摇篮里的娃娃说,“为了他,你也不能不好好考虑一下。”
西方只有一位何伦,东方的何伦却不止一位。有的给我送来杜勒斯乃兄写的一部《斯大林传》,还特别向我推荐谈三五年肃反的那章。有的毛遂自荐当起“参谋”:“你进去容易,出来就难了。延安有老朋友了解你?等斗你的时候,越是老朋友就越得多来上几句。别看香港这些大党员眼下同你老兄长老兄短,等人家当了大官儿,你当了下属的时候再瞧吧。受了委屈不会让你像季米特洛夫那么慷慨激昂地当众讲一通的,碰上了德雷福斯那样的案子,也不会出来个左拉替你大声疾呼。”
于是,参谋出起主意了:“上策嘛,接下剑桥的聘书,将来尽可以回去作客。当的客人可比当干部舒服。中策?当个半客人——要求暂时留在香港工作,那样你还可以保持现在的生活方式,又可以受到一定的礼遇,同时静观一下再说。反正凭你这个燕京毕业,在外国又呆过七年的,不把你打成间谍特务,也得骂你一顿‘洋奴’!”
那一宿,我服过三次安眠药也不管事。上半夜是那一句句的“忠告”像几十条蛇在我心里乱钻。后半夜我只要一阖上眼,就闪出一幅图画,时而黑白,时而带朦胧彩色,反正是块破席头,下面伸出两只脚。摇篮里的娃娃似乎也在做着噩梦。他无缘无故地忽然抽噎起来,从他那委屈的哭声里,我仿佛听到“我要国籍”。
天亮了,青山在窗外露出一片赭色。我坐起来,头脑清醒了一些。
两小时后,我去马宝道了。临走留下个短札给何伦教授:“报馆有急事,不能如约等候,十分抱歉。更抱歉的是害你白跑三趟。我仍不改变主意。”
八月底的一天,我把行李集中到预先指定的地点,一家人就登上“华安轮”,随地下党经青岛来到开国前夕的北京。
三十个寒暑过去了。这的确是不平静也是不平凡的三十年。在最绝望的时刻,我从没后悔过自己在生命那个大十字路口上所迈的方向。今天,只觉得感情的基础比那时深厚了,想的积极了——不止是不当白华,而是要把自己投入祖国重生这一伟大事业中。
1979年5月
选自1979年5月23日《人民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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