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夜鲲鲲捉住一只硕大惊人的。这位胖兄鸣声炸响,我早就侦听过多次了,只因为它深藏在石砌的墙脚缝内,不好下手。也是胖兄合该倒霉,夜深跑到墙脚底下觅食。觅食你就觅食,不要闹嘛。它被佳肴美味(查系馊臭馒头半块)胀得憨了,乃大振其钢翅,拼命张扬,所以终被鲲鲲拿获,入我笼中。灯下一看,真是庞然大物。
“这回‘林贼’要挨打了!”我说。
胖兄舔了脚又揉了腿,歪着脖子出神。
“爸,它为啥偏着头?”
“它在想。”
“想啥?”
“想馒头真好吃啊。”
鲲鲲用竹丝赶他向前走。赶一下,走两步。又赶一下,又走两步。不赶,它就不走。奇怪的是歪着脖子,老是歪着脖子。我已明白原因何在,深感惋惜,瞪了鲲鲲一眼,但又不愿点破。
恰好“林贼”出巡来了,大摇大摆,威风凛凛,一路挥鞭,东敲西打。几只被它咬怕了的臣仆急忙让路,停摇触须,深怕发生误会。“林贼”用鞭梢一一检验了它们的忠实程度,然后走向歪脖子胖兄,双鞭一阵乱舞,似乎在问:“前面是何虫豸?”胖兄轻轻摇须作答,大有谦谦君子之风,虽然不亢,但也不卑,恪守中庸之道。“林贼”抢步上前,摇动着口器两侧的短白须,要求对手速来抵头角力,决一雌雄。胖兄立即克已复礼,掉转身去,拒绝抵头角力,似乎在说:“非礼勿动呀非礼勿动!”依旧可笑地歪着脖子出神。
鲲鲲大失所望。
“爸,它为啥不打架?”
“孔老二嘛。”
鲲鲲不懂我的回答是什么意思,还要再问。我生气了,责备他说;“你损阴德!你用手去掩它,扭伤了它的颈项。它不是现在还歪着脖子吗!”
“林贼”振羽鸣金,闹着要驱逐“孔老二”。“孔老二”不理它,等它逼近了,猛地弹腿向后踢它,踢得它近不了身。毕竟是个庞然大物,弹腿凌厉。
后来有同院的小孩带着余鲲到本镇食品厂去扒煤堆,捉回十五六只蟋蟀。笼太小了,养不下这么多好汉。我用两个洗干净的泡菜坛子接待它们一伙,连同接待“林贼”及其臣仆,当然还接待“孔老二”。每坛居住十只以上。两坛共有二十多只,放在室内。饲以花生、胡桃、辣椒,让它们吃得饱,养得肥,且有广阔天地可跳可跑,又不受外面强光的影响。两坛音乐,通宵伴我,妙不可言。
不妙的是每隔几天总有一位好汉被咬成独腿的“走资”,赖我救出,抛入小园,自谋生路。蟋蟀国的虫口就这样暗中偷减。秋分以后,虫口减半,每坛只剩六七只了。我视察过,“林贼”仍然健康,“孔老二”仍然歪着脖子出神。独腿的照例被我抛入小园去。
钉包装箱的活路愈来愈忙。每日早早出晚晚归,还要加夜班,哪有闲心逗弄蟋蟀。只要听见两坛尚有音乐,我就不想亲临坛口视察。不过我能猜到,被咬成”走资”的肯定很多。
有一夜我听出两坛总共只有三只在叫,估计情况严重。翌日中午,捧着坛子到阳光下面去视察,心都凉了。第一坛内,“林贼”仍然健康,“孔老二”仍然歪着脖子出神,其余的四五只都死了。第二坛内,只有一只无名氏还活着,其余的五六只都死了。我用筷子拈出尸骸,一一观看。被咬掉腿的,被咬破腹的,被咬断颈的,都有。坛内的饲料还剩了许多,说明死者不是死于饥饿,而是活生生地被咬死的。国虫啊国虫!
“林贼”。“孔老二”。无名氏。三只强者被我关入笼中,养在枕畔。无名氏论躯体并不比“林贼”大,但它头部黄亮,与众不同。我给它取名为金冠。金冠不惹“林贼”,专找“孔老二”打架。“孔老二”瘦多了,颈伤无法复原,已成终身憾事。看来“林贼”大有希望永远健康,“孔老二”则性命危殆。
某日偶然发现“孔老二”踯躅在蟋蟀笼的中段,前有金冠的威逼,后有“林贼”的偷咬,饱受两面夹攻之苦,远胜昔年陈蔡之厄。想不到这就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它了。
有一次听见笼中在吵架,我去视察。原来是金冠与“林贼”正在争吃“孔老二”的遗骸,一边啃嚼一边对骂。我将“夫子”遗骸抢救出来,以礼葬之小园内的“夫子”故居——石砌墙脚的某一条缝内,顺便也替鲲鲲忏悔一番。
“孔老二”既然死了,金冠与“林贼”的攻守同盟也跟着瓦解了。一笼不容二雄,它俩遂成了生冤家死对头,常常打架。有一次打架被我目击,至今不忘。谨陈述该战役始末如次。
金冠住在笼口一端,以玉米轴心为靠山。“林贼”住在笼底一端,以竹节为靠山。它俩各有势力范围,绝不乱住。笼的中段堆放饲料,是为中立地区,谁都可以来的。不过不能够越过饲料堆。谁越过了,谁便是入侵者,将被对方驱逐。先是金冠走到中立地区进餐,绕过辣椒,又绕过胡桃,去啃花生。花生啃出声响,“林贼”听见,便也来啃。啃了几口,觉得乏味,想去尝尝金冠后面的胡桃和辣椒,便伸出触须去同金冠打招呼,请它让路。它只顾啃花生,不作回答。“林贼”以为金冠不作回答便是同意,就贸然走上去。金冠立刻停嚼,摇动口器两侧的短白须,向“林贼”挑战。“林贼”大怒,立刻应战,一头撞了上去,同金冠头抵头,互相角力。斗了几个回合,不分胜负。忽然两雄直起身来,互相抱头乱咬,犹如疯狗一般。咬了一个回合,又忽然一齐低下头来,继续角力。“林贼”毕竟老了,体力渐渐不支,难敌金冠少年气盛,所以逐步后退。“林贼”退到笼底一端,但仍然不甘心示弱。这里是它日常盘踞之所,地形熟悉,背后又有竹节做靠山,可以用双腿向后蹬着靠山,增强推力,极有利于固守。金冠虽然勇锐,也难攻垮“林贼”。相反,“林贼”倒逐步反攻过来了。就在这时候,两雄又忽然直起身来,互相咬头,咬得嚓嚓有声。金冠最后使出绝招,咬紧“林贼”的下颚,用力向后一抛,抛了三四寸远,落在饲料堆间发懵。不等“林贼”清醒过来,金冠就转身去追击。“林贼”胆怯,不敢抵抗,一路溃逃。昔日威风,竟扫地以尽矣!
“林贼”后来死了。察其遗骸,居然十分完整,不见一点啮痕,只是腹部瘪凹。以理推之,它很可能是饿死的。金冠独霸着饲料堆,不让它来进餐,它当然迟早要饿死了。
霜降以后,天气转寒。金冠从此不再夜鸣,日益憔悴。它的触须失去弹力,变拳曲了。用竹丝去挑拨,不见积极反应。它头部的黄亮已经黯然失色,不再有金冠之象了。最不妙的是它已经拒食,整天躲在玉米轴心一端,不想出巡。看来它的日子也屈指可数了。国虫啊国虫!
某日偶然瞥见芳邻的那一条饿狗在阶前晒太阳打瞌睡,我忽然想到,应该感谢它。多亏它吃绝了我的鸡群,才会有小园的那些蟋蟀。有了小园的那些蟋蟀,我才有可能去听,去捉,去养,去看它们打架,去受到启迪,去获得有趣的人生经验。到如今事隔十一年,我凭回忆写出这一篇蟋蟀国的《春秋》,如果能够骗得稿酬若干,老实说吧,也应该感谢那一条饿狗。遗憾的是它在那年冬天就已经被屠宰,葬入芳邻肠胃中了。
1985年5月12日在成都临街五楼南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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