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算”定,就要赶紧去定糖糕班。那由糕饼店雇临时工组成,各家都挤在冬至前一二天,这个班子只能日夜服务,突击完成。
冬至“还冬”,是答谢天地,祭祖,还愿的重要仪式,供品力求丰盛:鸡鸭鱼肉,干鲜果蔬直到调料茶叶。年糕年年高是中心当仁不让。
大户人家自有糖糕班寻上门去,小户人家自家做不起,买现成的凑数。赶紧去定的是中产阶层也叫做小康人家,往往时间排到黄昏半夜。小孩子反倒高兴,平添了熬夜的乐趣,那时还不懂形而上的神秘色彩。
灶洞里火苗外吐,平日烧的是柴草,这时架起了柴爿(木柴)。铁锅里蒸汽腾腾,灯泡换上“单百支”,也还朦朦胧胧。正当上下眼皮要粘不粘之时,忽听敲门如敲山,寒风中,三脚两步闯进来几个后生家,紧拢棉袄,没工夫扣扣子。其中必有一个大汉子,肩上搭着枕头般的石头捣槌。进屋没工夫坐坐,主人家招呼喝碗茶吃支烟,都没答话。个个甩掉棉袄,有一个从铁锅里端出个甑子,蒸汽哆哆的扑刹到身上,只可飞跑两步,朝捣臼里一扣。再一个大汉拎过来一桶冷水,塞在臼上。再一个大汉——此时此刻,小个子也成了大汉,这一位马步,两臂起栗子肉,把枕头般的石头捣槌,蘸蘸冷水,挪到热腾腾的捣臼里,轻轻细碾。再蘸水,再碾……忽然一声吼,高举捣槌,齐眉,过额,朝下抡,只听得糕粉扑的一声。大汉转转槌,又蘸水,又举,又抡,到了五下八下,主人家喝彩。再一个大汉过来替换,换了两三换,糖糕粉已粘成一团。两手蘸水一揭,捧起来,也还烫手,紧走几步,扔在床板般大的案板上,大汉们围着坐下,又都成了手艺“老司”(师傅)。各人捏一块在手里,问主人家元宝大小多少?全家有发言权的做最后一次小声商量,没有发言权的高声插进来,当家的只好回头先跟“老司”比划,最大的多大多高。头把手答应下来,二把手做小元宝。三把手拿出“糖糕印”(雕花模子),边抹菜油边招呼小主人:“学生,给你个鲤鱼跳龙门。”那个模子叫“年年有余(鱼)”。再有“招财进宝”,雕的是赵公元帅,也有寿星老儿,竟有梁山伯祝英台的……
做着糖糕,不时站起两位,去捣水晶糕。水晶糕一律做成扁长条,也叫做“袜船样儿”。这时候,慢吞吞静悄悄踱进来“松糕老司”。炊松糕需要专业人员,主人家打扫了灶台,洗刷了松糕甑。“老司”睡眼惺忪,摸了摸“秀”的松糕粉,看了看灶洞里的柴火,口底交待几句仿佛牙痛。可是一端上小簸萁,把粉一层层朝甑里撒时,不紧不慢,不轻不重,显出了两手的精神。
这时候,主妇已把新鲜年糕炒了一锅,说着尝新尝新,一碗碗端给大家。小孩子们尝了新,“糖糕老司”已经拢着棉袄赶到下一家去了,只剩下“松糕老司”,在雾腾腾的灶台那里,像个梦游的影子,孩子的上下眼皮也就撑不开了。
第二天,给水晶糕扎红头绳,给元宝贴红纸,宝心摆桔子。小小心心捧到“还冬”的供桌上,让年年高领导众供品。家长领导着全家鞠躬,老式点的磕头。
到了年夜饭上,那头道“摆当中”的,雪白水晶片片,撒着紫红的酱油肉,金钩虾米,碧绿的菜籽苔。这时节,北方地里连星星绿色都还没有,在我老家,油菜籽不但抽出苔来,还上花了。盘子上的碧绿顶尖,点点刚开的小黄花,带携这一盘的白、红、金、绿,仿佛都含着早春的露珠。当家人举箸,略一让,欢笑高声:
“年年高,年年高。”
老乡说,这“做年糕”的事,早在市场经济以前,“文革”破四旧,把民俗民情破得精光。因此在这一段上,多费笔墨。
1999年2月18日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本章未完,请翻开下方下一章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