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轴子常是大师兄们的大武戏。在这个台上,如同在自己家里,如鱼得水,比他们在别的台上演唱,显着够味的多。
唢呐一吹,曲终人散,两个小古人走上台去匆匆向看官们一揖,这是“谢幕”。
人散了,我喜欢坐在门口的馄饨摊上。那馄饨真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一种馄饨,难以形容。馄饨摊过去,是卖灌肠的,卖羊头肉的……再过去是厕所。
晚上没电灯,科班在另一个较现代化的戏院里唱戏,这里的一切就睡去了。孩子们下了戏排着队走出来,“一码”的蓝布大褂,秃脑壳,目不斜视,班里的规矩是不准跟外人说话的。忽然发现那小花旦,低着秃头,抿着嘴偷偷地在乐。
你若想和那卖馄饨的攀谈,他必有几车子学问,你若不想和他说话,他也决不打搅你,默默的瞧着屋檐上的砖,大清朝的砖。算了,付了钱就走吧!何必把前世纪温情的落漠,带入古茶楼外的紧张。
一别三载,我又旧地重临,古茶楼是不会也不肯变的太多的。
人都变了,富连成挪了老窝,戏曲学校在那里唱。从前只是偶尔有几个女客来,现在的中间几排,常常发现三五成群的女学生了。
人散去,仍坐在馄饨摊旁,仍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馄饨”,仍是那可以说话可以不说话的人在掌勺。不过有人说那馄饨大不如昔了,自从厕所拆除以后。
再不见穿蓝布大褂的队伍。黑制服的学生,陆陆续续三五散去。穿着花布棉袄的胖姑娘伴着老太太走出来。一位好像记者模样的人过去和老太太攀谈,大概是要相片,姑娘迳自坐洋车走了。后来姑娘到了上海,就换下花布棉袄,穿上丝绒旗袍。
过去了,都曾在这馄饨摊旁过去了。梅兰芳在富连成做过走读生,喜字科的大师兄们“凑和”了一个“老人班”,世字科的孩子们都已经在上海换上西服出进舞场……多少成为红毡上煊赫一时的人物,多少沦为乞丐。不用花十年,不必走千山万水,你就能领悟“沧桑”。昨日有豪客在此乘马观剧——说的是大明朝的新闻。
说过我是一位稀客,只是偶尔来体会一下前世纪温情的落漠。我既没有过多的闲暇,更不愿意沉溺此中。那些人我也不熟识,偶然认识了,也只是点头之交。从来围观“明星”的好奇就很稀薄,自己从艺之后更不稀罕这些,不过我喜欢坐在馄饨摊旁看看这些人,看看这一切。这一切不让我寄予过多的多情,就像我从也不会想娶一位古美人做妻。假使坐在汉明妃青旁遥望落日,当然会追忆,会想像一些美丽的故事,故事而已。
有些人却生活在古代的故事里。多少人衔了烟袋,每天到古园来,看那一辈一辈的孩子长大,长老;叹息着古厕所的被拆除,如今要叹息着为什么会吃“兴亚面”了。
那卖馄饨的如今还买得着面?买得着肉?做得出“世界上最好吃的”馄饨吗?收摊了吗?你——善良的可以不说话的人!
今夜,在蜀中无名的小楼上,最萦萦于怀的是广和楼的门扉,上面有两联大金字:“广歌盛世,和舞升平”。是老主人查氏对风雨中的父老们遗留下温和的讽刺。
一天讽刺仍将还原到歌颂——“王师北定中原日”!
1944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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