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次说到小报的新闻记者,他们与学生的立场又不同了,他们当然不愿赔钱而愿有所收入,他们的捧角无非是在报屁股上弄一个戏剧专号,作些肉麻的捧角文字,捧角文章其实是不容易作的,作得多了,自然离不了那一套,如“娇艳动人”“黄钟大吕”“嗓音清超”“武功精熟”“深入化境”“叹观止矣”“予有厚望焉”,诸如此类,举不胜举,有时便造些谣言,破坏某个演员的名誉,演员急了,只得花钱津贴;这笔款好在有冤大头来代出,不成问题。如此演员可免谤言,记者得其实惠,彼此两便。这种记者不学无术,月薪有限,有时不免玩这类把戏以资补助,然而有时也会激怒了学生大爷而惨遭饱打,去年曾有某所谓“北平名评剧家”躲在报馆里数日不敢露面的趣事发生。这便是一般下流记者的捧角。自然也有一二皎皎者流,也未可一概而论。
又有一般遗老们,下野之后,坐拥巨资,饱暖无聊,便拿捧角当作一种消遣工作。他们的对象多半是年轻貌美的演员,或者他们别有作用,居心不可测,此处可以不提。他们最得力处是有钱,所以演员们很喜欢同他们交往,双方有利。他们有时更资助一个出科的演员,替他出钱组班。有时带着他们逛逛公园北海,白发红颜相得益彰,遗老拈须而笑,其乐陶然,赢得无数人的艳羡。他们是实力派,既不用如学生之出生入死,又不用如记者之费尽心机,孔方兄飞去,目的物擒来,决无拖泥带水之弊。这便是遗老们的捧角。
名士的捧角现在似乎不多,此处所说名士指一般与菊界有相当关系者,或者在菊界占有相当势力,他们的捧角很严格,对某一个角色认定他大了必红,于是便下力死捧,或代他张罗拜师,替他宣传,他们的用意是将来这演员出名之后感恩图报,于他们当然有利,这与记者之捧角大致相同,都是有所图的。他们用了戏界的势力,捧角也易如反掌,眼光远,经验足,比起前者又高一等。
近来更有一帮女学生的捧角,她们当然比男学生文明得多,顶多不过对自己所喜的角儿特别多听多看,在同学之间大家起起哄。在广和楼未开女禁之时,她们早已闻知其神秘,所以女禁一开便有如一个非常难得的喜讯来了一样,广和楼有了女主顾,戏子的猥亵表演似乎稍微收束些,但其实普通一般女学生正爱看这路的表演,当然其洁身自好者除外。据观察结果,她们所喜的角色最受欢迎的是青衣花旦,其次是小生,别的则难登大雅,先决条件还是在这戏子的容貌之美否。
至于那般劳动阶级才是为娱乐而娱乐,他们积蓄了相当的钱听一回戏祛除一日的劳瘁,哪有闲心闲力来捧角呢?
以上所说便是广和楼富连成社捧角家的大概情形,并无一字虚话,当然有许多更新奇可笑的事被作者漏掉了,因为在半年以前我正是一个学生捧角家,说到这里真叫我痛哭,我瞒了父母不知花了多少冤钱?不知虚糜了多少光阴?更不知牺牲了多少功课?糟蹋了多少精神?常常旷了课赶到广和楼去泡一整天,其始是由了朋友的引诱,便如此不能自拔地过了一年多。后来忽然清醒,便断绝了这种混沌生活。现在偶而去广和楼时,一点没有捧角的心了,我已经算是一个过来人,眼看这一帮后起的又在钩心斗角了,这种恶劣的习惯将延到何年何月呢?
“捧角是为什么?对于我们学生?”我永远这样想。
1936年5月11日于北平
选自《北平一顾》,1936年12月,宇宙风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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