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家这样各找出路的时候自然都很忙因为忙日子也就很觉得容易过去随便地这样混着就过去了一个礼拜。家中的事情已料理了一大半。燕西就和凤举商量着无论是母亲高兴不高兴总应该到山上去看看她。而且敏之已择定了下星期动身自己也得预先去和母亲说一声。凤举也很同意就同乘了一辆汽车到西山来。因为天气很早在山下并没有找轿子二人就步行上山。转过了别墅面前那道小山弯走到一丛树林里就嗅到一种沉檀香味由树梢上吹了过来。凤举道:“这里并没有庙哪里来的这股子檀香味?”燕西道:“山上是很幽静的人的心思一定远处的香味只要还有一丝在空气里流动着也可以闻得到这就叫心清闻妙香了。”凤举也不答话步行到了大门前那片广场上却有一群小山雀在草地上跳跃着人来了哄的一声飞上树梢。再由广场上登着石台阶那香味更是浓厚这就闻着了乃是后进屋子里传出来的。凤举推开了绿纱门却见小兰伏在一张小藤桌上打瞌睡一点响动没有。凤举正想叫醒她陈二姐手上捧了一小捆野花由后面跟着进来叫道:“大爷七爷你来了。”凤举道:“老太太呢?”陈二姐道:“在上面屋子里看书。”凤举道:“我们走进来许久也没有个人言语要是小偷进来。怎么办?”陈二姐笑着在前引路叫着上台阶去报告着道:“大爷七爷来了。”听到金太太在屋子里答道:“叫他们进来罢。”凤举和燕西走到上层屋子去只将铁纱门一推倒不由各吃一惊。原来这屋子正中悬了一幅极大的佛像佛像前一张桌子陈设了小玻璃佛龛供着装金和石雕的佛像佛像面前正列着一个宣炉香烟缭绕的正焚着沉檀。原来刚才在山路上闻到的沉檀香气就是这里传出去的了。佛案两边高高的四个书格子全列着是木板佛经。在书格子之外就是四个花盘架子架着四个白瓷盆子都是花叶向荣的盆景。在佛案之下并不列桌椅一列三个圆蒲团。乍来一看这里不是人家别墅竟是一个小小的佛堂了。
凤举、燕西正自愕然着不知进退。左边落地花罩之下垂着白色的纱幔纱幔掀开金太太由里面走了出来。她穿了一件黑色的长衣越是衬着她的脸加了一层消瘦。只是脸虽瘦削气色很好两颧骨之下微带着红黄之色表现着老人精神健康。金太太不等他两人开口先就点点头道:“你兄弟俩来了很好。”凤举在这种地方看到母亲这样孤零零地在这里万感在心竟不知要说一句什么话才好?叫了一声妈之后便呆呆地站着。燕西看着老大脸上有种为难的情形他又如何高兴得起来?也是望了母亲呆。金太太向他们招了招手道:“你们弟兄里边屋子里来坐罢我有些话要问你们呢。”二人走到纱幔屋子里一看很简单地陈设了几样木器一张小铁床连蚊帐都不曾撑起。金太太倒是很坦然的在一张藤椅子上坐着向他二人点点头道:“坐下来说罢事情都办得怎么样了呢?”凤举先把家事报告了一遍随后燕西也将自己的事说了一遍。金太太道:“那就很好。”凤举道:“你信上写的事情我们都照办了现在就是请你进城去决定一下子。”金太太道:“照办了就行了还要我进城去决定什么?我不到秋天是不进城去的了。”凤举顿了顿才低声道:“难道真在山上住许久?那也不是办法。”金太太道:“住在山上又有什么不是办法?住在城里办法又好在哪里?我老实告诉你罢我今年五十四岁了中国外国前清和中华民国无论那一种繁华世界我都经过了如今想起来又在哪里?佛家说的这个空字实在是不错。我想趁着精神还好在山上静静心学习点佛学。我不象那些老太婆要修什么来世也不闹什么出家谈什么大彻大悟。我就只要把心里的烦恼洗刷一个干净在未死之前享几年清福。你们若是再要我到城里去过繁华日子就是再要我进地狱。你问问陈二姐自我上山来以后怎么样?饭量也好精神也好天黑就睡天亮就起没有一点愁的事。这样过着日子真许我活个七十八十的难道你们还有什么不愿意吗?”凤举道:“那当然是愿意的。”燕西在一边听着先是沉默了许久等金太太和凤举把话都说完了他才道:“母亲的事我们自然也不能勉强。不过母亲是儿孙满堂的人到了现在一个人在山上学佛念经倒好象作儿女的人……”金太太连连摇着手道:“我在山上这些日子精神上很是痛快争名夺利酒色财气那些事一齐不到我的心上。你现在又谈这些话打算把我的烦恼又勾引起来吗?若要是这样你们以后不许来你两个人赶快下山去。”说毕金太太板着脸就要向别个屋子里走。燕西吓得不敢作声凤举连忙站了起来向金太太赔着笑脸道:“妈你别生气。你要怎么着作儿子的人还敢多说什么吗?我们不谈这个就是了。”金太太这才坐下道:“既是这么着你们可以坐下。大概你们还没有吃饭叫陈二姐多作一点菜。”凤举道:“我们打算到下午才进城去呢。”金太太道:“你们好好地在这里谈话我倒也是不拦阻你们。”陈二姐正在外边屋子里掸经书架子上的灰尘听了这话就走进来笑道:“添几个鸡蛋吗?”金太太想了一会点头答应一声好罢。又道:“其实不添呢也没有什么。不过他们吃惯了好的总得给他添上一点。”燕西心想母亲小看起我们来就十分地小看我们了。难道我们把鸡蛋都当着好菜来吃不成?当时也只默然地搁在心里不好再说什么。大家依旧谈些山上的风景来消遣。
二小时之后陈二姐说是饭已烧好了请太太和二位爷去吃饭。于是金太太起身先走引着他们到下层堂屋里去。那正中一张小方桌上陈列着饭菜母子三人在三方坐下。燕西看那菜时一碗口蘑烧扁豆一碗炒藕丝一碗笋干烧豆腐一碗丝瓜清汤另外却是一个碟子盛了炒鸡蛋。而且那鸡蛋还作一股子芝麻油气味。燕西这才明白了原来全是蔬菜作一碗鸡蛋是特别优待的了。金太太见他们的眼睛都注视在菜碗里似乎已明白了他们的意思便道:“我实告诉你们自到山上来的那一天起我已经断荤了。这鸡蛋虽是荤但是这是没有生命的东西所以你们来了我还准许你们吃。你们吃惯了荤菜大概上山来偶然吃一回素菜还比较地有味总不算我亏负你们吧?”凤举还有什么可说的只有扶起筷子来先夹着菜吃。吃过了饭之后母子三人依然到上面屋子来坐。因为金太太不许他兄弟二人说回城去的话二人谈了一阵子又默然对坐一阵子。金太太道:“你们来了许久了可以进城去了。”凤举、燕西都说进城去没有什么事还要在这里坐坐。金太太道:“坐坐自然是可以的不过我一人在山上住久了心思是很定的你们来了不免又引起我许多无谓的烦恼。我希望你们以后少来罢。”凤举、燕西都默然的。金太太望着他兄弟二人的脸有一口气要叹出来复又忍回去了。金太太道:“假使你们能早听我两句话何至于闹到现在这种田地?唉!这话也无须说了你们下山去罢。”凤举看看母亲那样子真个象人所说她那颗心已成“槁木死灰”。已经再三再四地催着下山去若是不走也徒然惹起老人家的不快。于是向燕西道:“你还有什么话说?若是没有什么话我们现在就走罢。”燕西望望凤举又望望金太太看这样子是不能强留的就站起身来。凤举也慢慢地站起低声向金太太道:“那末我们走了。”金太太向他们点了点头。于是二人说声走了走出屋子下台阶去。到了台阶半中腰凤举站住脚回转身来问道:“妈现在没有什么事吗?”金太太也不出来只在屋子里掀起半幅窗纱向他们道:“没有什么事了你去罢。”燕西虽不说什么也回转头来望着。金太太又说句回去罢二人同答应了一个唯字然后一同走出去。到了别墅门外草场上继续着又闻到那股沉檀香气。凤举低声和燕西道:“你瞧瞧这个样子母亲一定是长斋念佛不会再回家的了。在她老人家说是享清福然而这种消息传到别人耳朵里去了与我们大家面子攸关。”燕西道:“你是无论到什么地步都要顾全面子问题的。然而事到如今也就顾全不得许多只求各人找着各人的生活之路也就是了。”凤举低了头顺着山路向下走也并不作声。燕西随在他身后回头望望别墅又连叹几口气。
凤举在前面走着很快一直下了山口才停住脚。燕西落在后面还在想心事约离着有半里地。燕西到了山口时凤举到路旁小茶棚子里找汽车夫去了。燕西站在大路上四处张望见山涧外边一条人行道上有两匹驴子跑了过去。一匹驴子上坐着一个短衣老头子手上拿着草帽子正是韩观久。一匹驴子上坐着一个女子穿了蓝竹布长衣撑了一柄黑布伞斜搁在肩上看那身材好象是清秋。他情不自禁地哎呀了一声就跑了几步追上前去。正在这时凤举把汽车夫已找着了在后面大叫燕西。当他大叫的时候那驴子停了一停驴背上的女子却回头看了看。然而那时间极短燕西还不曾看清楚她的面目她已掉过脸去催着驴子走了。凤举由后面追来问道:“你看些什么?”燕西道:“刚才有个女人骑驴子过去好象清秋。”凤举道:“她跑到这种地方来作什么?你错认了。”燕西道:“可是后面那个老头子是韩观久我可认得清清楚楚。韩观久有门亲戚听说住在碧云寺附近他们很有到这地方来的可能。”凤举道:“既然如此刚才你为什么不叫她一声呢?”燕西道:“我也是愣住了。”凤举道:“他们是往哪方走?”燕西道:“他们顺着大路向东走大概是进城去。”凤举道:“不管她进城不进城只要是在大路上差个十里八里我们也可以把汽车追上去这是很容易解决的问题。”说着拉了燕西跑上汽车催着车夫快开。汽车一路走来虽然追上几个骑毛驴的并不是一男一女。追到了海淀附近远远看到两匹驴子其中有个骑驴子的正是撑着一柄黑布伞。燕西指着道:“那就是的了那就是的了。”不到一分钟汽车喇叭呜呜几声响追到驴子跟前将车子停住了。那两个骑驴子的见汽车忽然停住倒吓了一跳各按住了驴子向车上呆看。这时看那撑伞的是位带连鬓胡子的老道。那个没撑伞的是个秃子。二人灰尘扑面又染着黄汗形象很是难看。燕西大失所望凤举禁不住要笑起来催汽车夫开车。燕西心中本是砰砰乱跳车子开了定了定神向凤举道:“这话回家去不必说说出来人家又拿去当笑话以为我对于清秋还是梦寐思之呢。”凤举道:“你就对于她梦寐思之这也不算过呀这有什么可笑的?”燕西道:“那不管他反正我不愿提这事就完了。”凤举道:“你不愿提就不愿提罢这也不关我的事。”燕西坐在车子上就都不说什么。
到家而后家中人自不免包围着询问山上的情形忙着报告一番也不暇再惦念到清秋身上去。过了两天之后还是凤举把这话说出来敏之、润之都抱怨燕西说是不管那女子是不是清秋反正那个老头子你认清楚了是韩观久为什么不叫唤一声?何况大哥叫着燕西她又回头来看分明是清秋了。这可见你对她是一点情也没有。燕西对于他们这种批评实在无法否认自己也就不去否认人家说得最厉害的时候自己只是微笑而已。倒是道之多情听了这个消息之后派了好几个人到碧云寺一带去查访。然而燕西也不知道韩观久有什么亲戚在那里那亲戚姓什么也是不知道。
查访了两天并无踪影对于这事也只作罢了。
光阴是很快转眼又是已凉天气未寒时敏之、润之的行李都已预备妥当。敏之的意思现在大家并不是那样高兴最好是免除亲戚朋友那番送别的应酬关于行期一层事前守着秘密。又怕燕西好事会说出来再三叮嘱不要说燕西现在是靠姐姐携带了自然也就不敢违拗。到了行期前三天道之四姊妹送着二姨太到西山去大家又团聚了一晚。到了次日直待夕阳西下四姊妹才告辞进城。金太太和二太太见这四个花枝儿似的姑娘齐齐的走着很是动人怜爱。然而下山之后马上天涯海角就各自分飞看到也就不免心里难受。于是两个母亲紧随在她们后面走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不觉直走到最下一层的草场上来。道之立住脚道:“我们要坐轿子了你进去罢。”金太太道:“你们走你们的我在这里看看夕阳晚景。”敏之、润之也就回转身来向二位老人家呆立着。二姨太道:“五小姐你定着什么时候结婚务必写封信告诉我。一路之上要不断地写信来。”金太太道:“你也太儿女情长了。你在城里大概说了不少离别的话上得山来又谈了一天一宿这种话也不知道谈过多少回临走你还得叮嘱一遍。”二姨太道:“你有什么不知道?我就是这样心软。”说着用手绢去擦眼睛。敏之深怕惹着金太太伤心便道:“咱们快上轿子罢回头会赶不上进城的。”说着向三姊妹丢了一个眼色。于是大家向二位老人说声走了走出别墅的大门各乘轿子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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