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所谓狂诞之士,都是个性特异,难与常人同流的人物,因而也就容易遭受诋毁甚至陷害。中国人好同恶异,强求社会的一体性,对异端难以宽容。“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枪打出头鸟”。这些都是人们引以为戒的格言。那些狂诞的才士,虽不愿意改变自己,却深深懂得:最安全、最少烦恼的人生,就是平庸的人生。所以,他们教给子弟的东西,不是自己所信奉的人生准则,而是克己从众,和光同尘。
再则,狂诞也就是偏离社会的轨道,偏离社会的权力组织。即使从个人来说无足多虑,从整个家族来说,却决不能走得太远。中国是以官为本位的社会,没有人做官,整个家族的利益就得不到保障。这种现象在明代特别严重,一个缙绅家庭下降为平民时,其财富常常很快就被权势者巧取豪夺,吞噬干净。谈修《避暑漫录》记载,松江一位老人,平生多次拆掉失势人家的坟给新贵筑屋,眼见兴衰倏忽,财产聚散无常。因个人偏离社会轨道而造成家族的衰落,狂士再狂,也不敢承担这样的责任。可以补救而又不必过于违逆个性的方法,只能是让子弟循规蹈矩,在社会的正道中猎取功名。以祝允明来说,祝家本是世代官宦,继承遗业,并发扬光大,乃是列祖列宗发自冥冥之中的命令。因此,尽管自己行为放肆,对儿子却管束很紧。在祝续中进士、点翰林之时,他当然激动不已,对皇帝感激涕零了。这一刻他完全改变了精神面貌,变得庸俗不堪。
父亲的品格影响儿子,那是极平常的事情。但历史上许多个性特异、卓立不群的狂诞之士,却少有把自身品格留传给子弟的。相反,他们的儿子大都是平庸,好像为了完成一种平衡。祝续官运亨通,但在父亲所精熟的文学、艺术、哲学等各个方面,却没有一项提得出的成就。
这里也有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所谓狂诞,其实并非只是行为的奇特,而是表现着对旧有规范的破坏,对新的人生价值的追求。自己追求的东西却不愿儿子去追求,而宁愿他们平庸无奇,社会又怎么能够改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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