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村在生命垂危之时,回首往事,感今抚昔,怆然涕下,这四首《临终诗》就是当时心境的袒露,表达他内心的痛苦和悔恨之情。他毫不留情地解剖自己,仿佛要把心肝肺腑通通掏出来给人们看。他深深感到羞愧的是在甲申事变之后,“忍死偷生”二十余年,从对明朝不忠开始,滑向毁名失节,其“罪孽”实在太深重了,至死也无法消除。平心而论,梅村入清之后,曾一度闭门谢客,遁居乡里,过着半隐居式的生活。但由于性格的软弱,环境的逼迫,再加上抵挡不住高官厚禄的引诱,在乡居长达十年之后,终于又出仕清廷。正如朱熹所说:“保初节易,保晚节难。”一个人要在一生之中始终以节操为重,做到“宁为兰摧玉折,不作萧敷艾荣”,实在不容易得很。但是在我们这样一个提倡气节的国度里,失节是一种不可饶恕的恶行,往往要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像梅村这样熟读历史的人,自然意识到这一点,所以他感到自己的死轻如鸿毛。他这样严厉谴责自己,固然有真诚的一面,但另一面也希望得到后世的谅解。
如果说“知耻而有所不为”是一种美德,那么梅村虽“知耻”,却不能不为,这就铸成大错,酿成悲剧,随之而来的是痛苦、悔恨和自我谴责。他不为自己辩解,也不推卸责任。“丈夫遭际须身受,留取轩渠付后生”。意思说一生的遭际自作自受,任凭后人去取笑吧。他把痛苦深深地埋在自己的心底里,因为别人是无法理解的,“块垒怎消医怎识,惟将痛苦付汍澜”。他只能用泪水冲刷心中的苦楚。一般地说,一个人在死神将降临的时候,总是冷静地回顾过去,以求得安宁与解脱;而此时此刻,梅村脑海里就像平静的洋面激起一阵阵狂风恶浪,他想到的是“忍死偷生”、“罪孽”、“胸中恶气”、“块垒”等等,沉重的自我负罪感,压得他简直透不过气来。这是个人的悲剧,然而也是时代的民族的悲剧!
梅村的凄苦心情与忏悔意识,在他的遗书《与子暻疏》中已有流露,如果把这一文一诗参照着看,他的思想脉络就显得更加一清二楚。这里且录《与子暻疏》中的一段:
改革后,吾闭门不通人物,然虚名在人,每东南有一狱,长虑收者在门,及诗祸史祸,惴惴莫保。十年危疑稍定,谓可养亲终身。不意荐剡牵连,逼迫万状,老亲惧祸,流涕催装。同事者有借吾为剡矢,吾遂落彀中,不能白衣而返矣。……惟是吾以草茅诸生,蒙先朝巍科拔擢,世运既更,分宜不仕,而牵恋骨肉,逡巡**,此吾万古惭愧,无面目以见烈皇帝及伯祥诸君子,而为后世儒者所笑也。
文中对他的身仕两朝,作了种种解释,大致还是可信的。他承认由于“牵恋骨肉,逡巡**”,铸成千古遗恨,这是符合其思想实际的。
那么作者对清朝又抱什么态度呢?《临终诗》之四写陆銮诬告吴梅村,由于友人营救,陆銮反坐处死,梅村全家才得以保全性命。“圣朝反坐无冤狱,纵死深恩荷保全”,表达了他对清廷的感激之情。梅村的思想常常处于矛盾之中,他苦恋故明,却不敢也不想公然反清,这是由他懦弱的性格和惧祸的心态所决定的。他在矛盾、动摇、后悔、痛苦的包围中度过了后半生,用诗文给自己勾勒了一幅“天下大苦人”的自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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