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桥中华民国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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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建设运动
    在政府尽其所能利用20世纪的观念努力控制中国乡村的同时,一些中国的知识分子也以不同方式从事乡村工作。1927年风行一时的“农民问题”,从某种意义上说,并不是新东西,乡村进步是晚清维新派关心的一个焦点。新的因素是某些城市知识分子强烈关注乡村发展。这些知识分子大多受过西式教育,但对中国乡村生活却没有多少亲身体验。他们研究乡村问题的方法包括一些政治实验,但是更为典型的是以乡村的教育工作为目标。在这个意义上,“乡村建设”也具有自由主义的信念,即认为政治制度的变革若不是建立在思想意识变革的基础上,就毫无意义。乡村建设派也往往认为,在农民学会了解决他们可怕的经济问题以前,乡村生活的政治结构决不会是健全的。

    乡村建设和几个基本概念有联系。“建设”实际上看起来近似于我们的“发展”概念,可以认为是传统中国政府的旧“公共工程”陈例的一种现代化延伸。与此有关联的是“调查”和“实验”的概念;“调查”讲的是有关城市知识分子通过实地观察,接触乡村情况的越来越流行的做法(《东方杂志》1927年8月号全部篇幅刊载这类乡村调查报告),“实验”包括教育及农业推广工作的实地项目,其中有些蜚声于国内外;“示范”大概是对这些项目的更为适合的说法,因为它们是打算用来作为全国仿效的样板的。

    名流连续不断地关心乡村问题,可以在河北定县的历史中看到,定县是这类最有名的示范点之一。在1900年以后的“新政”改革热情中,翟城镇的一个望族力图通过教育,改造地方社会——谈不上是乡村名流的新活动,而是受到爱国心和对通常的新儒家观点彻底怀疑的推动。翟城改革的创始人米鉴三认为,孔孟之道由于过分强调自我修养,对实际管理强调不足而受到歪曲。他重新阐述清代初期的某些批判,发现隐藏在朱熹的四书集注——科举考试的准则中的佛教影响。米鉴三本人乡试不中,遂不许儿子米迪刚参加科举考试,一家人在家乡致力于经世之学。1

    1902—1903年,米鉴三应知县之请,在定县创立新式学校体系。这一体系超出标准学校模式之外,着重民众识字和公民教育。在1908年后宣传地方自治运动时,米家自然起了主导作用。翟城不久成为地方改良的有力样板,重点在于教育、社会习俗(禁吸鸦片,禁止缠足)以及地方治安。米鉴三的儿子米迪刚留学日本回国后,把加强乡村机构看作是全国复兴的基础。村级社区的机构(特别在强迫教育和农业信贷方面)足以形成一个乡村社会的新的基础。2从1924年开始,米迪刚与山东改良派王鸿一合作,在北京成立一个非正式的会社以推行他们的想法。这个“村治派”终于引起梁漱溟的注意,梁漱溟接着成为儒家思想导向的乡村建设派的最有影响的人物。(我们已经看到,米家思想已被阎锡山接收过去作为山西“村治制度”的理论基础。)1

    在定县20多年的成功之后,晏阳初选择该县作为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的乡村试点所在地是适当的。晏阳初是个受过美国教育的基督教徒,自1922年以后便在城市平民教育方面很活跃。1926年,定县被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选为其全国事业的中心;1930年,晏阳初本人从北平迁至定县。该会生气勃勃的识字教育以及晏阳初的国际联系,使翟城和定县成为吸引中外研究乡村社会的人员的地方。定县的工作主要是在一个拥有约60个村庄和集市镇的“实验区”。截至1932年,在定县开办的440所“平民学校”中,该会直接管理的仅为20所(其余的是县政府开办的,或纯粹是地方创办的)。2

    晏阳初对中国乡村的观点,集中在发展乡村人的潜力,而不是改造乡村的组织。在国际权力斗争中,文盲是令人绝望的不利因素,因为“盲人怎能与有正常视力的人竞争呢?”教育要超出识字范围,救治中国的愚昧、贫穷、体弱及缺乏公共精神四大病患。平民学校的计划,因此把实际训练与社会道德课和公民课结合起来。虽然该会对社会不公正的具体问题没有直接批判,它的言词的论调是平民主义的。最文明的国家是为培养杰出人物兴办教育,训练资产阶级的子弟;该会的宗旨则是为“废除阶级教育”而办教育。其含意是,国家的强盛、民主和经济进步,有赖于公众意识的转变。这一任务只有通过教育,并从社会的底层向上发展才能办到。这样,晏阳初的计划与定县原先的士绅式的事业精神并无矛盾;并且和米氏家族一样,晏阳初的工作也得到官府的赞助和保护1

    平民主义和官府赞助的结合,也能从平民教育家陶行知的事业中看到。陶行知是作为约翰·杜威的再传弟子投身于乡村事业的。他于1915年到1917年在哥伦比亚师范学院学习杜威教育理论,为之倾倒,这正好与他具有的对王阳明知行合一的信仰吻合。杜威反对“旁观者”的知识论,王阳明坚持正确的思想与正确的行动同时产生,而不是这一种来自另一种,两者共同给陶行知爱行动的天性以推动力。在20年代初期,陶行知就深信,不仅学校范围的教育不能普及到中国民众,而且西方的教育方式也基本上不适于解决中国的乡村问题。陶行知在积极参与以城市为基础的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的工作之后,于1927年同时放弃他的城市教育方向和西式教育方向,在南京郊外的一个村庄开办了一所师范学校。这所设在晓庄的学校,力图通过使年轻的未来教师深入农民生活来改造他们。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成为有所作为的乡村中小学教师。陶行知以学校作为乡村社会原动力的观点,与翟城乡绅改良派的思想相去并不甚远。未来的教师作为积极行动者,活跃于生活的各个方面,包括改造伦理,改进农业和组织地方治安。自卫团在当地240个村庄中组织起来,农民受到基本军事技术训练。和晏阳初不同,陶行知是不会脸红的乡土主义者:西方既不是中国改革灵感的可靠源泉,也并不特别吸引人。

    陶行知与政治当局的关系是矛盾的,他的乡村实验终于不能获得任何当权者的有效保护。陶行知和冯玉祥之间有一种隐秘的关系,这位“基督徒将军”是蒋介石的对手,钦佩并可能帮助晓庄学校的事业。蒋介石本人曾短暂地对晓庄学校的进展感兴趣,但在1930年下令关闭该校,可能是因为他认为该校有社会方面激进的可能性。1

    梁漱溟在山东的乡村建设实验,至少得到政治当局的暂时保护,他的实验依靠基本上是本土的儒家改良主义。在山东省主席韩复榘(以前是冯玉祥手下的一位将军)的颇大的授权之下,山东乡村建设研究院于1931年在邹平县开办。不仅最终有许多县被指定为该院指导下的乡村建设实验区(到1937年超过70个县),而且有两个县的行政实际上交由该院管理。这样的特殊授权,在1933年被国民党政府本身加以合法化。国民党政府此举显然是既谋求控制,也想从当时正在进行的各种乡村建设项目中得利。梁漱溟是指导山东项目的天才人物,是乡村建设派的最明显的乡土主义者和社会激进分子。他的激进主义是自觉地反西方的,并以儒家前提为基础。中国必须开拓自己的通向现代化之路。这条道路可能与接触西方文化所滋长的个人主义和自私自利全然无关,而是要利用中国文明所固有的集体主义的和无私的精神。

    和陶行知在晓庄办的学校(该校为梁漱溟所景仰)一样,梁漱溟办的研究院也力图训练一种特殊类型的乡村干部:受过教育的青年人,能忍受农民的穷困,并能与他们无隔阂地交往。这种类型的人与受过西方教育的晏阳初截然不同。晏阳初的定县实验中心,无疑是不崇拜中国传统方式的。梁漱溟的干部-学员主要来自富农或地主家庭,大概对农村的生活方式已有一定的适应能力。在道德灌输和个人自我修养的方式方面,儒家思想的影响非常显著,这显示出这所学校日常工作的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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