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塾“洋学”两重天,坎坷的学生时代
书香门第的“楼院徐家”,平日少有人来往。老秀才徐懋淮一从外地回到家,串门
的就多起来。放着文房四宝的东屋,是徐象谦父母住的,也是客厅。每当客人坐下,象
谦就跑进去,问声好,端给客人水烟袋。这是家规。
一位自称“愚兄”的老头,是徐懋淮的好友。不论春夏秋冬,他都穿着长袍或大褂,
一眼就看出是读书人。象谦五岁上,那位“愚兄”每次来,接过水烟袋就说:“快该念
书了!”他还摇头晃脑,高声唱着:“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什么叫黄金屋?”象谦问。他从小爱对不明白的事问个明白。
“黄金屋嘛,就是多多的元宝!”
“什么叫颜如玉?”
“颜如玉嘛,你长大就知道了……”
父亲和那位“愚兄”哈哈大笑,都不肯说出小孩子不应该知道的事。清高的徐懋淮,
对子女常常教训:要不贪财,要好学上进。至于男女之间的婚事,在孩子们面前从不提。
在“口外”教书的父亲,从前每年回家两趟,一是夏天麦收后,二是冬天过年前。
自从那年冬天半路遭了劫道的,回家少了而且再不走夜路。老秀才一回到家,全家人喜
气洋洋,村上人也都高兴。求他写春联的,求他写书信的,求他看黄历选黄道吉日办喜
事的人,往往是来往不断。徐懋淮只要年前进家,从早忙到晚,和儿女们说话的时间都
不多。不过,他很关心孩子读书识字,晚上再累,也要教已经入私塾的儿子受谦温书,
教还没上学的象谦念念书,描描红仿。至于女儿,老秀才不多劳了,他认为那是妻子的
事。
老秀才在孩子面前,像在学校那样威严,少说少笑。他教书桌上放着戒尺,是用来
打学生手板的工具,在家里,他的方桌上,也放着戒尺。虽然孩子们没挨过打手板,那
戒尺却让儿女害怕。他们听说,父亲打学生手板,把小手打得肿肿的,吃饭都抓不住筷
子。
象谦七岁生日过后,新年又到了,哥哥受谦七岁不满就入私塾去念书了,象谦问妈
妈他为什么不上学,妈妈说等爸爸回来再说。父亲是一家之主,大事都由他定。新年前
几天,父亲从“口外”回来了,办了年货,买了写春联的纸。全家人高高兴兴。象谦想:
过了新年,一定会让他去读书,可是父亲不开口。
晚上,象谦听父母在里屋说话。
“明年开春,该送银存念书了。”妈妈说。
“唉!两个学生要多少银钱?”爸爸说:“今年年景不济,来年不晚。”
妈妈说:“银存过年八岁了。”
爸爸说:“晚上一两年不要紧,明年年景好些再说吧……”
年景好坏,孩童是不关心的。他不知道念书要交学费,要买、纸笔,衣服还要
穿得好些,这一笔笔开支,全凭父亲教书赚钱买。象谦既羡慕哥哥当学生,穿新衣、不
去拾粪,又觉得上学不如在家自在。他等待着来年。
一年过去了,春节又临近了,父亲从“口外”回来,仍是不提让象谦入学读书的事,
只教他背唐诗、写大仿。象谦已经会背好多首唐诗了,五言的、七言的,他都会背十几
首。他不高兴再多背,死记硬背,挺伤脑筋的。父亲见他厌倦,说道:字,是学问的门
面,你写得一手好字,人家一看字,就说你学问深啊!背诗词,是学会作诗的根本,俗
话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是诗人’哩!
一年过去,春节又来了。不知为什么,父亲没回家。孩子们盼,大人们念叨,谁也
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是病了?是半路上又被劫了?不见人影,不见信。象谦见妈妈每
天烧三次香:
早一次,午一次,晚一次。上香,妈妈总跪在菩萨像前,闭着眼睛,默默念叨着什
么话。全家人正心急火燎,父亲回来了。原来他病了一场,推迟了回家的行程。尽管年
货不丰厚,全家又欢欢乐乐过了新年。
新年过后,父亲又走了。九岁的象谦,仍然在家里读着他的“书”——拾粪、挖野
菜、看母亲念经拜佛。
五台山的庙会又过一届。秋去冬来,村边那条滹沱河还没结冰,徐懋淮就从“口外”
回家了。这一次,他连行李卷都背回了家。内蒙古那片沙漠世界,五十三岁不算太老的
老人,已经不能再呆下去了。他决定回到永安村,找个馆教书,更现实的设想是:教育
好自己的孩子。
1911年春天,十岁的象谦入了私塾。他梦想了三年多的学生生活,终于开始了。这
所私塾设在徐姓家庙里。村上姓徐的是大户,大部是学生,是徐门子弟,教书的老师姓
徐,不过他不是徐懋淮。这老秀才怕夺了本家的饭碗,硬是推卸了家庙的这堂私塾先生
职位,自己跑去外村教书了。使象谦和受谦高兴的是,他们的父亲再不去“口外”了。
担心的是,他们多了个比老师还严厉的老师。
家庙里的私塾,是学校又像圈进一群小和尚。三间土房,左右支着两个炕,炕上既
是课桌,又是坐位。十几个穷孩子,挤在炕上读书,写字。
读书,学习是孩童认识世界的开端。十岁的徐向前,沿着这个阶梯,一步步往上登。
私塾开篇读的是《百家姓》、《三字经》,只能学着背书歌,什么大事都不懂。清朝皇
帝被推翻,他不懂,辛亥革命爆发,他不知道。孙中山做了中华民国的临时大总统,他
更不了解。他和许多女孩子一样,头上还留着条小辫子。
父亲在邻近村庄教书,白天回家吃饭,晚上回家住。前几年,父亲不在家,孩子们
心上空荡荡,好像比别人少了什么。他们想念父亲。可是,父亲每晚回家,孩子们又不
自在了。不读书的女孩家,偎在母亲身旁学针线活;象谦和哥哥受谦,却有背不完的书,
写不完的大字。受谦从小聪明会来事,小嘴甜甜的,很讨父母喜欢,读书上心,更让父
亲高兴。象谦嘴不如哥哥巧,开始入私塾读的书,多是父亲在家教读过的,什么“人之
初性本善”,什么“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象谦从五岁就会背,如今十岁多了,
还是背它;“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象谦刚学话就说它,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支儿
歌,如今十岁多了,父亲、老师还让背诵它。
一天晚上象谦向父亲说:“大大,俺老是背那些书,早背熟烂了!”
父亲一笑说:“这就叫‘学而时习之’,学了要温故,怎么不好!我不是给你说嘛,
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嘛!”
严厉的慈父,责备象谦读书不刻苦,给他讲“书到用时方恨少”的道理,讲“少年
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人生哲学。他还讲自己为什么没中“举人”,就是读书不上心。
老秀才一生中最大的抱屈,是没中举人。他给儿子讲过不少类似童话又非童话的故事。
父亲讲的故事之一:“头悬梁锥刺股”。
说是从前有个读书人,读书时,怕瞌睡,他开始放一盆冷水在身旁,读书读到累得
头昏眼花了,就沾冷水往头上拍拍。
这办法慢慢不灵了,读着读着还是打盹,他就把自己的辫子用一条绳带吊在房梁上,
这样一打瞌睡,头一低头上小辫就像有人从高空一拉,惊醒起来。可是,他日夜苦读,
还是困啊!于是,他又找来一把锥子,放在身边,实在困极了睁不开眼,就摸过锥子,
在自己大腿上猛扎一下。经过十年寒窗苦读,他终于金榜提名,考中举人,又考中状元……
父亲讲的故事之二:“凿壁偷光”。
说是从前有个读书人,家中贫寒,晚上连灯都点不起。他想夜读,捉来一些萤火虫,
白天放在南瓜花里养着,晚上一只只放出来,让它们在书上爬着照亮,借它的光看书。
但小小萤火虫不但光亮太弱,也不听使唤。读书人一天晚上忽然发现,屋子墙壁破了个
洞,从墙洞里闪出一丝亮光。原来邻居那边的灯光,透过墙上的小洞,射了过来。读书
人心喜,轻轻把墙洞挖大,邻家的灯光射过来更亮了。他就借着那一丝的亮光,偷偷苦
读诗书……
父亲还讲过好多、好多的故事。这些故事在象谦心田里,深深埋下刻苦奋斗的种子。
十岁的象谦,进入私塾,开始是欢喜快活,新鲜劲很快过去了。私塾读的《三字经》,
在家读过;私塾写的字,在家父亲教过。没有新鲜内容的书,像啃着块干巴地瓜,不甜
不淡,没味道。他渴望着读更多的书。私塾不分班次,一本本书往下读。
天资好的学生,一年可以跳好几步,读完《三字经》,进入读《论语》,念完《论
语》,再学《孟子》……“四书”“五经”是私塾中的基本教材。“四书”说的是《论
语》、《孟子》、《大学》、《中庸》;“五经”说的是:《诗经》、《尚书》、《易
经》、《礼记》和《春秋》。徐象谦出自秀才之家,没入学校门就把《论语》背了半部,
《孟子》背了半部。他正式进入家庙私塾,不必多用功,两年多的功夫,“四书”读完,
刚开始读经书,兴办“洋学”的风,吃到了五台县。
春暖花开,农家男人习惯端着大碗,走出家门,蹲在树下吃午饭!大伙边吃边说闲
话,远会说到皇帝,近会说到种地上粪。象谦12岁了,虽不是大人,吃饭时也端个碗,
走到大人堆里听热闹。许多新鲜的事,在家里从父母嘴里听不到,在私塾更像是蹲在鸟
笼里,时时都在叽叽喳喳背书,外边滹沱河发了大水,都不准出门看看。这天,他端着
饭碗,扎在大人旁,听到声声议论:
“听说,官家要办‘洋学堂’了……”
“嘿,那‘洋学’上不得,孩子进去学野了,太原那边净是‘洋学’,学生都不兴
留辫子哩……”
“嘿嘿,说是女人都要放脚,变大脚呀……”
象谦把听到的闲言碎语,回家说给母亲。母亲只当笑料,说女人要是不缠脚,嫁给
谁呀!晚上父亲回家,象谦把听到的话学给父亲听,老秀才听着,只当没听见似的,嗯
嗯几声过去了。其实,乡下人常说“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老秀才天天出门,这
样的话当然听了不少。他不反感女人放脚,也不反对男人剪去辫子。他眼见两个女儿常
哭哭啼啼,不愿意缠脚,在内蒙古草原上,曾看见放牧的女子赤着双大脚丫跑路、骑马,
觉得比小脚能干,女人为什么一定要缠足呢。老秀才从心底反对的是“洋学堂”。不完
全是担心自己教书失业,认为“洋学堂”读白话文,不成中国体统。他听人说,太原的
“洋学堂”男女混杂,更认为有失大雅。
中国的历史,正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1912年1月1日,孙中山在南京宣誓就任
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宣告了两千多年封建帝制在中国历史上的终结。12岁的徐象谦当
然不知道,听说几句,他也不懂,像耳旁风轻轻吹过一样。父亲徐懋淮却知道历史在变
化,他既不为帝制灭亡难过,也不为民国诞生高兴。老秀才明白,就是皇帝不被推翻,
就是恢复科举制度,他这个被历史颠簸碎的生员,也永远不会成为举人、状元。他眼下
最关心的是,多赚几块大洋,供两个儿子读书,为两个已经长成大姑娘的女儿办嫁妆。
他对妻子哀叹:“唉,养儿累折腰,何年何月是个头啊!”
儿女们却不懂得父母的心。象谦的哥哥贪玩、贪吃零嘴,每到东冶镇逢集和附近有
庙会,他不到天亮就偷偷跑去了。象谦也盼着有机会去赶个集,逛个庙会,可是他才12
岁,妈妈不放心他跑出去,听说东冶镇常来官兵,妈妈更不准象谦去赶集,他却越发想
去看看热闹。
春天来了,东冶镇办起了庙会。这儿没有大庙,只是一座小小文昌菩萨庙,说是五
台山和尚修大庙施舍的钱修的。菩萨只有一尊。这庙唯一的召唤力,是每年春天的庙会。
象谦知道妈妈信佛,想拜五台山的文殊菩萨,路远难去,东冶镇庙会这天,就央求妈妈
和他一块儿去赶庙会。妈妈不答应。她小脚,眼睛近视,从永安村到东冶镇虽然不过七
八里路,她却很少去一趟。见儿子一门心思想去赶庙会,给了他几枚钱,让他随同邻居
的老人去了。
那天,庙会上真热闹。买的卖的,人山人海。突然会“炸”了,人们四处奔跑。卖
菜的扔了菜筐,卖吃喝的小摊,翻了案子,打碎了锅碗。男人们捂着脑袋上的辫子,拼
命逃跑。人群中大叫着:
“快跑啊,剪辫子队来了!”
“剪辫子队来了!”
穿着黑军服的官兵,个个像凶煞神,拿着剪刀,在人群里,追赶头上有辫子的男人。
剪辫子的官兵,抓住一个男人,咔嚓一剪刀,把粗黑的辫子剪掉。一个留辫子的男人,
看见剪辫子的兵追来,双手捂着脑袋哭叫。剪辫子的官兵,咔嚓一剪刀,把那人辫子剪
掉,连他的指头都剪破,血顺着头,流到脖子上,流满全身徐象谦从庙会上跑回家。把
看到的新鲜事,说给妈妈听。妈妈只是奇怪,也说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他讲给小朋友
听,小朋友一个个瞪起小眼睛,以为他在说谎,有的小孩啧啧嘴,摸着自己头上的小辫,
心里怕极了。晚上教书的父亲从外村回来,他从父亲口里听说,改换了朝代,把皇帝推
翻了。
农民心目中的皇帝,是“真龙天子”,孩子心中的皇帝,是个“神”。象谦不管皇
帝的事,他问父亲:
“为啥要剪辫子?”
“民国,不兴辫子了。”
“什么是民国?”
“民国嘛,就是……”是什么,读书识文的穷秀才也讲不大清楚。
徐象谦似乎懂了:民国就是不兴男人留辫子。他哪里知道,**的清朝皇帝,被从
北京金銮殿上赶下了台,一场推翻封建制度的大革命开始了。每当父辈们一块谈论,他
便挤到人堆里,听听热闹。听多了,渐渐懂了:世道真变了。
会怎么变,孩子们不去管,大人们说说就过去了。象谦还是和从前一样;读私塾、
写大仿,放学回家,背着筐头去挖野菜。爸爸还是和从前一样,当教书匠;妈妈也还是
那样:操持家务事,吃斋、念佛、打坐。村上唯一的变化,男人剪去了辫子。男孩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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