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辜鸿铭:菊残犹有傲霜枝(2/2)
    枣红色的旧马褂,破长袍,磨得油光闪烁,袖子上斑斑点点尽是鼻涕唾液痕迹,平顶红结的瓜皮小帽,帽子后面是一条久不梳理的小辫子,瘦削的脸,上七下八的几根黄胡子下面,有一张精通七八国语言,而又极好刁难人的嘴巴。脚下,终年一双梁布鞋。(王理璜《一代奇才辜鸿铭》)

    这个小老头,像禁欲者一样瘦削,但面孔很有神采,直着脖子,身体微微前倾,颧骨突起,宽宽的额头下闪烁着两只带笑意的大眼睛。他穿着中国长袍。在北京人都已剪掉辫子的此刻,他却留着那条象征性的发辫。我们的谈话进行了一个多小时。辜氏口若悬河,我几乎插不上话。其实,这只是一场长长的独白,令我毕生难忘,因为我从未见过如此执著、如此固执地坚持己见、坚持确定信念的人。(弗兰西斯?波里《中国圣人辜鸿铭》)从以上的描述,我们总能看到一个词,那就是“辫子”。中华民国推翻清王朝,最大的成就即是剪掉了辫子,剪掉了被洋人称之为pig-tall(猪尾巴)的耻辱。辜鸿铭学贯中西,精通英、法、德、意、日等多国语言和古拉丁文,他为何独独对那条不甚雅观的辫子敝帚自珍?辜氏尝言:“许多人笑我痴心忠于清室。但我之忠于清室非仅忠于吾家世受皇恩之王室——乃忠于中国之政教,即系忠于中国之文明。”别人将他的辫子视为前清遗老的残留物,他却将自己的辫子视为“一个标志和象征——几乎是一个宗教符号,一面中国民族性的旗帜”,或者说,是一本中华传统文化的护照,他如此高估一根辫子,这确实有点匪夷所思。

    1919年8月间,胡适在《每周评论》第33期上登出一篇随感录,批评辜鸿铭由于“立异以为高”的潜在心理作祟,别人留辫子他偏要剪辫子,别人剪辫子他偏要留辫子,完全是玩世不恭,为了出风头,引人注目。对此,辜鸿铭很生气,要求胡适登报向他正式道歉,否则就要去法院控告胡适诽谤罪,这当然只是威胁之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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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57年,辜鸿铭出生于马来亚槟榔屿,幼而岐嶷,被乡人目为神童。其父辜紫云是华侨的后裔,受雇于当地双溪吕蒙牛汝莪橡胶园,在苏格兰人福布斯?司各特?布朗(forbes scott broe one(第一页),等到最后一堂课他还是要学生将讲义翻到page one。授课时间全在嬉笑怒骂中过去,但他的嬉笑怒骂全是学问。辜氏的课上座率极高,并不逊色于胡适多少。以怪论耸人听闻,以嘲骂语惊四座,以诡辩独擅胜场,眼瞧着那些青年听众两眼发直,挢舌不下,被牵着鼻子走,这才是辜鸿铭乐此不疲的事情。又有谁比北大的学生更合适做他的听众?要领会他的幽默讽刺,必须有点悟性。胡适初至北大任教时,辜鸿铭根本没把这位二十七八岁的留美博士放在眼里,他批评胡适讲的是美国中下层的英语,与高雅不沾边。胡适开哲学课,更让他笑掉大牙,他指出,欧洲古代哲学以希腊为主,近代哲学以德国为主,胡适不会拉丁文,又不懂德文,教哲学岂不是骗小孩子。辜鸿铭在课堂上说,现在做官的人,都是为了保持他们的饭碗。他们的饭碗可跟咱们的饭碗不一样,他们的饭碗很大,里边可以装汽车,装洋房,装姨太太。又说,现在的作者文章都不通,他们所用的名词就站不住脚,譬如“改良”一词吧,以前的人都说“从良”,没有说“改良”的,你既然是“良”了,还改个什么劲?莫非要改“良”为“娼”?有一次,他向学生表示,他百分之百拥护君主制度,中国社会大乱,时局不宁,主要原因是没有君主。他举出一个小小的例子,以证明此言不虚:比如律吧,你要讲“法律”(说时小声),没有人害怕;你要讲“王法”(大声,一拍桌子),大家就害怕了,少了那个“王”字就绝对不行。说到王法,还有一个笑话,辜鸿铭讨了一位中国太太,还讨了一位日本姨太太,她们对他很好,但有时也会联手对付这位古怪老头,因此辜鸿铭多少有点惧内,别人抓住这个题材调侃他时,他的回答出乎意料:“不怕老婆,还有王法么?”

    辜鸿铭经常将孟子的那句名言挂在嘴边,“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他雄辩滔滔,亦诡辩滔滔,其雄辩与诡辩如山洪暴发,势不可扼,难以阻截,当之者莫不披靡,不遭灭顶之灾不得解脱,英国作家毛姆和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都曾领教过他的厉害。有一次,辜鸿铭在宴席上大放厥词:“恨不能杀二人以谢天下!”有客问他二人是谁,他回答道:“是严复和林纾。”严、林二人均在同席,严复涵养好,对辜鸿铭的挑衅置若罔闻,林纾则是个暴脾气,当即质问辜氏何出此言。辜鸿铭振振有词,拍桌叫道:“自严复译出《天演论》,国人只知物竞天择,而不知有公理,于是兵连祸结。自从林纾译出《茶花女遗事》,莘莘学子就只知男欢女悦,而不知有礼义,于是人欲横流。以学说败坏天下的不是严、林又是谁?”听者为之面面相觑,林纾也无从置辩。王森然在《辜鸿铭先生评传》中如是评论传主:“其为人极刚愎,天生叛徒,一生专度与人对抗之生活,众所是则非之,众所喜则恶之,众所崇信则藐视之,众所反对则拥护之。只得到与人不同之处,便足快乐与骄傲矣。林语堂谓:‘辜为人落落寡合,愈援助之人愈挨其骂。若曾借他钱,救他穷困,则尤非旦夕待其批颊不可,盖不如此,不足以见其倔强也。’”

    尽管辜鸿铭与其日本夫人和中国夫人相处得都很和睦,在家里也不像普遍的中国男人那样喜欢颐指气使,作威作福,但他脑子里并没有女权的影子,他对女性的轻视往往出之以诙谐。譬如他用拆字法将“妾”字解释为“立女”,妾者靠手也,所以供男人倦时作手靠也。他曾将此说告诉两位美国女子,对方立刻加以驳斥:“岂有此理!照你这么说,女子倦时又何尝不可将男子作为手靠?男子既可多妾多手靠,女子何以不可多夫?”她们甚为得意,以为这样子就可轻易驳倒辜鸿铭,使他理屈词穷,哑口无言,她们太低估自己的对手了。辜鸿铭果然祭出他的撒手锏,这也是他被人传播得最广的一个幽默:“你们见过一个茶壶配四个茶杯,可曾见过一个茶杯配四个茶壶?”与此说相类同,他还在北京大饭店的宴会上戏弄过一位英籍贵妇。那位贵妇跟他搭讪:“听说你一向主张男人可以置妾,照理来说,女人也可以多招夫婿了。”辜氏大摇其尖尖的脑袋瓜,连声否定:“不行不行!论情不合,说理不通,对事有悖,于法不容!”那位英籍贵妇正要提出质询,辜氏又反问道:“夫人代步是用黄包车?还是用汽车?”她据实相告:“用汽车。”辜氏于是不慌不忙地说:“汽车有四个轮胎,府上备有几副打气筒?”此语一出,哄堂大笑,那位英籍贵妇顿时败下阵来,面红耳赤,嗒然若丧。

    辜鸿铭曾针对外国人批评中国人不爱卫生,喜欢随地吐痰,很少洗澡的说法反驳道:这正是中国人重精神胜过重物质的表现。实在是强词夺理,只能当作笑话去听。但有一点是千真万确的,辜鸿铭极其欣赏三寸金莲,他娶的中国夫人,裙下双钩尖如玉笋,莲步跚跚,绰约多姿,仿佛凌波仙子。他将小脚之妙总结为七字诀,流播士林,成为定论。他说:“小脚女士,神秘美妙,讲究的是瘦、小、尖、弯、香、软、正七字诀。妇人肉香,脚惟一也,前代缠足,实非虚政。”他还说:“女人之美,美在小足,小足之美,美在其臭,食品中其臭豆腐、臭蛋之风味,差堪比拟。”辜氏有嗜臭奇癖,常常捧着夫人的三寸金莲捏捏嗅嗅,顷刻之间即如服下兴奋剂,简直应验如神,于是灵感骤至,文思泉涌,下笔千言,倚马可待。辜氏喜欢巡游北里,逛八大胡同,其意不在选色征歌,而是专找小脚的妓女下单。他常说:三寸金莲乃中国女性的特有之美,中国妇人小脚之臭味,较诸法国巴黎香水,其味尤醇,能使人神清气爽,心旷神怡。若让一位强悍的女权主义者听到他这些谬论,必会踹其裆,唾其面,批其颊。辜氏运气好,他游历东西方多国,喋喋不休,居然没有遇到过一位凶巴巴的铁娘子,不用口舌,只用拳脚,使他感到窘迫和尴尬。

    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北京大学英文教授温源宁作文《一个有思想的俗人》,尝言:“在生前,辜鸿铭已经成了传奇人物;逝世之后,恐怕有可能化为神话人物了。其实,他那个人,跟目前你每天遇见的那许多人并非大不相同,他只是一个天生的叛逆人物罢了。”这也许算得上是一针见血之言。辜鸿铭刻意追求与众不同,大凡别人赞成的,他就反对;别人崇拜的,他就蔑视。时兴剪辫子时,他偏要留辫子;流行共和主义时,他偏要提倡君主主义。由于他才智出众,凡事都能谠言高论,自圆其说,也就决不会穿帮。有人骂他为“腐儒”,有人赞他为“醇儒”,其实都不对,他只是一位天生反骨的叛逆者。

    辜鸿铭天才踔厉,欧美名校给他颁赠过十余个荣誉博士头衔,他的小脑袋中装满了中国的孔孟老庄和欧洲的歌德、伏尔泰、阿诺德、罗斯金……仿佛一座大英博物院的图书馆,随便抽出几册黄卷来抖一抖,就能抖人一身知识的灰尘。他恃才玩世,恃才骂世,恃才劝世,不知得罪了多少人,他至死依然我行我素,不投机,不曲意,不媚俗,以不变应万变。一位文化保守主义者如此牢固不拔,行之终身而不懈,举世能有几人?在中国官商士民被洋鬼子压迫得透不过气来的年月,只有他能捅出几个气孔,给洋人和洋奴一点颜色瞧瞧,这已是非常了不起的成绩。有人说:“庚子赔款以后,若没有一个辜鸿铭支撑国家门面,西方人会把中国人看成连鼻子都不会有的。”辜鸿铭、陈友仁被西方人评为近代中国两位最有洋气最有脾气也最有骨气的人,辜在思想上,陈在政治外交上,最善大言不惭,为中国争面子。乱世有了辜鸿铭,乱世因而添出一份意外的美丽,这是无疑的。辜鸿铭对中国的道德文化具有坚深的信仰,自视为“卫道之干城,警世之木铎”,他生平最痛恨中国人唾弃旧学,蔑视国俗,可惜他悲天悯人的善意无人心领,他洞察古今的睿识无人神会,一肚皮的不合时宜惟有出之以嬉笑怒骂之言,伤时骂座之语,因此被人贬为“怪物”,诮为“狂徒”,讥为“彻头彻尾开倒车的人”,徒然弄出许多纷扰。林语堂在《八十老翁心中的辜鸿铭》一文中由衷地赞美道:“辜鸿铭是一块硬肉,不是软弱的胃所能吸收。对于西方人,他的作品像是充满硬刺的豪猪。但他有深度及卓识,这使人宽恕他许多过失,因为真正有卓识的人是很少的。”应该承认,林语堂对辜鸿铭的推崇不是没有道理的。

    书生传记及相关推荐阅读书目:著者书名出版社出版年份

    多人《旷世怪杰》东方出版中心1998年

    李玉刚《狂士怪杰?辜鸿铭别传》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

    辜鸿铭《辜鸿铭文集》海南出版社1996年

    多人《辜鸿铭印象》学林出版社199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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