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三 花开到荼蘼(11)
他觉得遭遇的是有生以来最难预料胜负的一场硬仗,他碰到的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敌人,即使他手中握有百万雄兵,即便他胸中藏有千种战法,却对疾病束手无策。疾病像可怕的窃贼,偷走了人的情感、灵魂和记忆,令相濡以沫五十余载的老夫妻形同陌路。军人家庭的分分合合本是常事,他跟她早已习惯了在思念的夜晚遥望十五的月亮,但这次,他们能够天天见面,生活在一起了,却感觉不到家的温暖和彼此的心。她会忽然地情绪不好,常常莫名地落泪,哭着问他:她这是在哪里?她想回家……他唯一能安慰她的,就是将她搂在怀里,轻轻地摇晃。
这之后的许多个日子里,干休所的人们都能看到,一对鬓发斑白的老夫妻,手牵着手,在洒满阳光的小径漫步。夕阳的余晖里,他们依偎在丁香丛边的石凳上,老太太神色安详地靠在唠叨絮语的老头怀里,脸上时不时地浮现出少女般羞涩的红晕。他感觉现在的生活真是奇妙:他一度以为疾病正让她一点点离他而去,然而恰恰相反地,他再次感到了初次遇到她时的喜悦。是的,现在的他们,仿佛是刚刚相识的恋人,一切可以重新开始,从头再来,他终于有机会重拾亏欠她好些年的那份爱,从郑重地介绍自己的名字开始。他给她讲年轻时候的事儿,她睁大了好奇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听。他觉得时光在流转,在倒回:他又成了那个走起路来虎虎生风,打起仗来命都不顾的尖刀连连长;而她,是梳着两条乌油油的大辫子,爱唱着歌走路的战地护士。那次他采下路旁的雏菊送给她,她又是喜悦又是慌张地接过来说:“啊,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他感到青春活力又回到了苍老的身体里,在那个溢满花香的月夜,他像年轻的小伙一样笨拙地吻了她,她扭着衣襟,羞红了脸。
这一年的秋天很短暂,第一场小雪落下的日子,他们的家从干休所移到了病房。他和她的病房遥遥相望,隔着一条长长的走廊。他那时腿脚已经不很利索了,仍旧坚持每天拄着拐棍来看她。他用颤巍巍的手把窗台上枯萎的花束取下,把清早散步时随处采来的小野花一枝枝插在花瓶里。她在白天的大多数时间经常陷入沉睡的状态,但在每天清早,他到来的时候,她都会准时睁开眼睛,用一种既陌生又亲切的目光,安静地看他拔花,插花,摆花。看他把拐棍放在床边,在她身边缓缓坐下,轻轻握着她的手,开始唠唠叨叨。她感受着他手心传来的温暖,舒服地闭上眼睛,再次沉入睡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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