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诗发展至齐永明年间(483—493),发生了一场重大的变革,就是诗人更加自觉地讲究诗句的声音之美,制订出一些规定,以求达到读起来流畅谐和的目的。
汉语本是极富于音乐性的语言。每个音节(一般是一个字)都有平、上、去、入的区别(今天的普通话、北方方言已消失了入声,南方许多方言尚保存着入声),因此读起来抑扬低昂,十分悦耳。汉语音节的声母与韵母拼合紧密,所以每个音节都很响亮。
中国人很早就注重诵读诗文甚至讲话时声音之动人。且举几个著名人物的例子:
东汉末年的蔡琰,即蔡邕(蔡中郎)之女蔡文姬,是有名的才女。战乱中被掳入匈奴,在匈奴生活了十二年,生二子,后被曹操赎回,重嫁屯田都尉董祀。她的心情当然是悲苦的,所谓“托命于新人,竭心自勖厉。流离成鄙贱,常恐复捐废。人生几何时,怀忧终年岁。”(《悲愤诗》)偏偏董祀又犯法当死。文姬乃急往曹操处,为丈夫请命。时公卿名士、远方使者,坐者满堂。文姬蓬首赤足而进,叩头请求,“音辞清辩,旨甚酸哀”(《后汉书·列女传》)众人为之动容,曹操也赦免了董祀。“音辞清辩”,便包括声音清朗动听之意。史家著史时特地将这一点记录下来,可见声音之美是如何受人注意了。
又如汉末崔琰,《三国志·魏志》本传说他“声姿高畅,眉目疏朗,须长四尺,甚有威重”,特地将其声音之高亮写入,也可见对此的重视。传说曹操接见匈奴使者,自惭形貌,觉得不足以威服远国,便使崔琰为替身,而自己捉刀立于床头:“捉刀”一语,即由此而来。这既是借重崔琰的相貌堂堂,也是由于他“声姿高畅”吧?
再举一个东晋的例子:据说桓温生下来不到一岁,温峤见之,说:“这小儿有奇骨,让他啼哭一下!”及至听到其啼声,又说:“真英物也!”大约其哭声有力,因此受此赞誉。这当然不是说话的声音,不过桓温长大之后,确实不仅“眼如紫石棱,须作蝟毛磔”(《晋书》),相貌英武,而且说话声音也很动人。他率兵平蜀之后,会集僚佐缙绅,侃侃而谈,据《世说新语·豪爽》载,“桓既素有雄情爽气,加尔日音调英发,叙古今成败由人,存亡系才。其状磊落,一坐叹赏”。听众所叹赏的,与其说是他所说的内容,不如说是他谈论时的豪情爽气,包括其“音调英发”,声音动人。
以上诸例是谈话时的声音之美。至于诵读诗文,汉代人读赋、读《楚辞》,都是有一种特殊的抑扬顿挫的调子。东晋袁宏少时贫困,曾在牛渚(今安徽马鞍山西南)附近的长江客舟上咏其所作《咏史》诗,“声既清会,辞文藻拔”(《世说新语·文学》注引《续晋阳秋》。)恰好镇西将军谢尚乘着清风朗月,微服泛江。一闻此声,觉妙不可言,遂迎其过舟,清谈至旦。从此袁宏名誉日茂。李白《夜泊牛渚怀古》云:“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说的就是这个故事。袁宏诵诗能深深打动谢尚,与其声音之美有不小的关系。其他如南朝萧齐时的周舍,史家也特地写上这样一笔:“善诵书,背文讽说,音韵清辩。”(《梁书》)足见人们朗读时注重声音,决不是随随便便的。文人读书如此,僧徒诵经、说法,同样如此。南朝梁时慧皎撰《高僧传》,其《诵经论》便说:“若乃凝寒靖夜,朗月长宵,独处闲房,吟讽经典。音吐遒亮,文字分明。足使幽显欣踊,精神畅悦。”简直是把读经视为一种美妙的精神享受。试想空山明月下,古刹松声里,传来一阵阵寥亮清厉的诵读之声,是何等令人神往!李白《夜泊黄山闻殷十四吴吟》云:“昨夜谁为吴会吟?风生万壑振空林。龙惊不敢水中卧,猿啸时闻岩下音。我宿黄山碧溪月,听之却罢松间琴。”此诗可以说是对于讲究吟讽声音美的传统的礼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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