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在一个没有明确宗教信仰的家庭,一个人孤独地在辉县上小学时,照顾我的表婶——一位乡下农村妇女,恐怕是佛道混合祖先崇拜的一种泛宗教徒——经常请一些三姑六婆型的老太婆,在家演出神灵附体节目。当焚香叩头之后,“九天仙女”(当时辉县民间最盛行的女神,她是天老爷玉皇大帝的女儿,不是佛教的神)就从天上下凡,附到一位老太婆身上,那老太婆随即打哈欠、流泪,低声吟唱:
“九天仙女下天庭,来到人间走一程,将身坐在高堂上,不知请俺啥事情?”
善男信女就跪下来,向她提出疾病、平安等等疑难杂症,九天仙女会一一回答。
我从小不信这种装神弄鬼,有时我肚子痛,表婶就请九天仙
女给我扎针,九天仙女虚拟一个手势,我就故意躲开,让那位老太婆仍煞有介事地继续扎针,而且念念有词。我却提醒她,大声叫说:
“针扎到柱子上去了!”
老太婆因为被拆穿而恼羞成怒,一拍桌子,站起来就走,一面走一面说:
“不诚心,不会灵!”
不过,我虽然不信神鬼,却非常喜欢那种神秘气氛,尤其是焚出来的香味。我常幻想,日后我长大了,要在四合院角落空地上,盖一座小庙,供上一尊佛像,点上三支香火。
我跟宗教的关系,从那个时候就开始;而跟基督教的渊源,却延后了六七年。一九四二年,那时我正调到偃师,有一次日本发动空袭,我躲在一个山麓的防空洞里,这时除了我,另外还有一位将近中年的妇女,手里拿着一本圣经。当日本飞机低空掠过,发出刺耳的噪声时,她忽然跪下来,举手向天,祷告说:
“主啊!保佑我们偃师的人,保佑我们——防空洞里两个人!”
我大声说:
“那一个人是谁?”
她缓缓说:
“那一个人是你。”
我真是一个野生动物,不但不知道感谢,也不知道欣赏她的慈悲,反被这突然而来的关爱弄得不知所措。
“你叫谁保佑我?”
“当然是主!”
“谁是主?”
“主是耶稣基督。”
“那个钉死在十字架的洋鬼子吗?”
“洋鬼子”是那个时代对外国人的通称,即使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中国,还有许多人改不了口。
“他不是洋鬼子,他是主!”
我开始奚落耶稣基督,那个妇女,呢喃地祷告说:
“主啊,宽恕他!他做的他不知道。”
这一幕在警报解除后,我就完全忘记。
然而,十多年后,我从台北保安司令部看守所出来,投奔新竹李淼。一个星期天上午,在新竹街头徘徊,看到一群基督徒出入教会,忽然像有一个灵光在那里一闪,使我看到防空洞里的那一幕,每个带着圣经、年龄稍长的女信徒,在我看起来都像防空洞里的那位虔诚的妇女。于是我身不由己地随着他们走进教堂,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后边,听牧师讲道,然后一个人再孤零零地回到宿舍。从此,我几乎每天都要去教堂一次,遇有聚会时,也顺便参加。不过,我跟其他任何教友都没有来往,只买了一本圣经,沉湎到里面。
每次翻开圣经,偃师那位女信徒宽恕我的图案,就历历重现眼前,甚至,我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位女信徒身边的碎瓦乱石和一些微弱小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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