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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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2/2)
    我这时候就吃一碗豆浆、两个烧饼、两个油条。朱光弼很少自己也坐下来吃,他总是先在学校吃稀饭,因为两个人吃,钱就不够了。

    北平城里,街上人潮汹涌,挤满了国民党军官兵,也挤满了那个时代特有的小贩,手里托着一串银元,在西单徘徊,口中单调地叫着:

    “买俩卖俩!”

    这是钱贩子,从事银元和当时流通货币——金元券——的兑换活动,从中赚取差额,利益十分可观。那时候金元券像瀑布般地下跌:小贩在这个巷口,一个袁大头可以买金元券五亿元,走到另一个巷口时,就可以买五亿五百万元;等他再回到原来那个巷口时,一个袁大头已涨到五亿一千万;到不了晚上,一个袁大头可能换六亿了。

    同时盛行的还有卦摊,每人问的问题都一样——前程。卜卦的答案也千篇一律,只有两个:一是,你就留在北平!北平是福地,自有贵人助你;另一是,吉祥在西北,西北有贵人(那时候西北还在傅作义部下董其武将军之手)。

    忽然,事先毫无迹象地,有一天,傍晚时分,“华北剿匪总司令部”ˇ派人在街上发放传单,要市民于晚上六点钟,一定回到各人的家,收听重要消息。很自然地,当夜幕低垂,六点钟整的时候,我、徐天祥等,都聚集在常咸六狭小的房子里。就在这时,收音机宣布:“请听众十分钟后,听重要广播。”

    不久,收音机再次宣布,请听众五分钟后听重要广播。不久之后,收音机第三次宣布:请听众一分钟后听重要广播。一分钟后,在万籁俱寂的空气中,慢慢传出收音机的声音:“华北总部、人民解放军联合公报:第一……”不记得详细内容,仅只“华北总部、人民解放军联合公报”这几个字就说明了一切,用的话说:“北平解放。”

    第二天,我到街上,北平已出现另外一种气象。每一个路口,都有三个哨兵,一个是华北总部战士(这时已自动拿下“剿匪”字样),一个是人民解放军战士,一个是北平市警察。

    我找到朱光弼,他把我领到刚成立的人民大学门口,要推荐我去读研究部。

    “国民党会毁了你,你有志难展,”朱光弼说,“有无穷天地,爱才如命,你要留下来,新国家需要你。”

    我支支吾吾,答应一定留下来。

    两天后,人民解放军进入北平。

    我决心继续逃亡,向几千公里外从没有去过的南方疆土逃亡。然而我哪里都不能去,因为身上没有一分钱,连蹲在街头吃碗“茶汤”的钱都没有。就在阴历年的除夕(那应该是一九四九年的二月了),正在常咸六家中发呆,徐天祥走进来,坐在我对面,问我:

    “你走不走?”

    “我想走,可是我没有钱。”

    徐天祥从口袋中慢慢地抓出一叠银元,放在桌上,一个一个把它叠起来,叠得高高的,用手指数了数,整整十四元。然后,把它推到我面前,轻轻地说:

    “拿去。”

    “这算什么?”我问。

    “这算你的路费,拿去就是了。”

    “你哪里来这么多钱?”

    “你不要管,拿去就是了。”

    “你自己为什么不用?”

    “国民党气数已尽,没有生存的希望,我就留在北平。”

    十四元,足够我逃到上海。于是急急联络几位东北大学的朋友(那时孙建章已随着十六军撤退)匆匆结伴南下。我们的行程是由北平坐火车到天津,再由天津坐汽车到济南,由济南坐火车到坊子,穿过无人地带,再到仍在国民党军据守中的青岛,然后从青岛乘船到上海,到上海后再作下一步的打算。

    于是那一天(大概二月十日左右),在常咸六家脱下军服,换上这时刚从北平师范大学毕业的百泉初中同学杜继生所赠的长袍,和几个朋友,跟几个月前从沈阳出走的情形一样,在晨曦朦胧中,悄悄打开大门,悄悄踏上街道,回头向杜继生、常咸六夫妇告别。冷风刺面,我连自己都不知道我到底在做什么!然而,也就这样,我离开了北平古城,挤上满是残兵败将的火车,只听汽笛最后一声哀鸣,忽然想起来,远在辉县,我于逃亡后才生下来的女儿冬冬,又想到留在息县的另一个女儿毛毛。刺脸的寒风,从脸上移向心头,碎成片片。面对茫茫前途,孑然一身,这一年,我二十九岁,一生努力,化成一片模糊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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