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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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小学的日子(2/2)
    所知道的另一件事,就是我们家务农为业,祖父以上的名字,全都不知道。荒凉穷困的乡村文化就是如此的简陋,只知道曾祖父共有九个孙子(但不知道曾祖父有几个儿子)。在这九个孙子中,父亲郭学忠排行老大,同一个母亲的弟弟郭学慈排行老五,携带我回辉县的郭学,是最末的弟弟老九。父亲是“学”字辈,我这一代是“立”字辈,下一代是“本”字辈,再下一代是“乃”字辈。这种用字来排辈分的文化,可能始于大分裂的南北朝时代,是一种凝聚家族向心力的方法。在这一点可以看出东、西方文化最大的不同:西方人称呼爸爸的弟弟为约翰叔叔或强生叔叔,显示出来他们个体的独立存在;中国则称为二叔、三叔、四叔、五叔,表示他们亲密无间的团结,个体完全消失了,以致很多中国人只知道他有二叔、三叔、四叔、五叔,而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向朋友介绍时,也不知道怎么介绍,因为朋友总不能跟着他叫三叔、四叔。辈分或排行,事实上是一种脆弱的形式,《资治通鉴》上可以看到,当一个家族内哄互相屠杀时,仅仅靠一个字相同,或排行顺序,没有一点作用。

    我家里也是如此,虽然有“学”字辈、“立”字辈,看起来血浓于水,实际上,亲情的冷淡,使我在小小的年纪时,都深为吃惊;以致不久就产生一个具体印象:“家族不如亲戚,亲戚不如朋友!”

    父亲和五叔学慈,是一母同胞兄弟,当时还没有分割遗产,所以常村有一座祖屋,由五叔居住,而在辉县县城里,父亲另有一座四五个院子的巨宅。这座巨宅空空荡荡,父亲就请一位表婶,专责照顾我——给我煮饭和洗衣服。这位表婶姓什么,是怎么一个亲戚关系,我全不记得。但是为人慈祥、宽厚,十分健谈。我从继母手中,逃到这个小小的自由天地,已经踌躇满志了。而且,不久就暴露出野性的一面,喜欢顶嘴,喜欢逃学。继母那种严苛的管教虽然没有了,却又跌进一个毫无管教的陷阱。

    一到辉县,我就被送到县立小学,仍读四年级。就在四年级时,遇到影响我最大的恩师,名叫克非。他可能是犹太裔的中国人,命我们这些小学生叫他克非老师,教我们国语和作文。他大约二三十岁,瘦瘦的,神采奕奕。记忆最深的一件事是,克非老师为我们讲解一本新文艺小说《渺茫的西南风》,事隔六十多年,内容已经模糊,但仍记得他上课时的情形。有时坐在讲台上,有时坐在学生的课桌上,态度很自然、很和气,脸上一直挂着笑容,在说到哀伤的时候,一脸悲痛。

    在一九三○年代,一个小学老师竟在课堂上讲解课本外的小说,实是一种创举。辉县是一个荒僻的县城,能请到这样的老师,是辉县人的福气。就因为他的讲解,引起了我内心潜在的阅读兴趣。除了像《渺茫的西南风》这样的新文艺小说,我开始偷偷地看《三国演义》、《水浒传》、《七侠五义》、《小五义》、《续小五义》等等,以及新式的武侠小说《江湖奇侠传》、《荒江女侠》等等,看得如醉如痴。

    四年级结束后,克非老师不知去向,从此再也没有见过他,而他也根本不知道我,即使知道,也不会晓得我是对他心怀感激的学生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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