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都是大家伙,其实即令芝麻绿豆,也威不可挡。一位赵宗汉先生,把“汉”字视为蛇蝎,规定凡是“汉”字,都要用“兵士”代替。他太太去拜罗汉,他儿子在读《汉书》,麻烦就大啦。家人向他禀报曰:“夫人请和尚来家供奉十八罗兵士,公子请教习在教兵士书。”另一位田登先生,不但“登”不准碰,任何跟“登”同音字也不准碰。正月十五日上元日,他阁下出布告曰:“本州依例放火三日。”盖小民既不准点灯,只好放火矣。
讳的故事,可写一箩筐,好在这种禁忌已被淘汰,总算笔下逃生,中国人得以喘一口气,也是一大功德。不过接着而来的是“官衔”的困扰,使中国人名字,进入老虎屁股发展史的第二阶段。官衔是荣耀。而名字反而成了痛脚。盖在二十世纪中叶之前,万般皆下品,只有当官高,当官不但有黄金屋,而且有颜如玉。知识分子只有此路一条,除了此路,别无他路可走。所以官衔遂成为衡量身价,甚至衡量道德的唯一标准,故从前就有“官大人品高”的金言警句。“狗屎蛋”一旦当了八品小官,学名表字别号一笔勾销,大家就得称他为“老爷”。一旦当了七品稍高之官,大家就得称他为“大老爷”。等而上之,官位更升,则大家就得改口称他“大人”。嗟夫,读者老爷读过十九世纪跟中国有交往的一些洋大人笔记乎,笔记里清王朝的官员,几乎全是“赵大人”、“钱大人”、“孙大人”、“李大人”,真正是到了没有名字的世界矣。
官衔的花样,也教人应接不暇。总督不叫总督,而叫制台。巡抚不叫巡抚,而叫方伯。郭子仪先生的官是“汾阳王”,于是他就成了“郭汾阳”。何充先生的官是骠骑将军开广泛的总的联系去进行考察,把事物看成永恒不变的东西。,他就成了“何骠骑”。古固如此,而今更他妈的激烈。就在台北,随便走到一个办公室或一个写字间,满耳朵都是“局长”、“处长”、“主任”、“董事长”、“总经理”、“协理”、“襄理”。业务场所,为了辨明职责,还有说的,可是它却延伸到公共场所,甚至延伸到家庭之间,就肉香四溢,麻不可挡矣。最奇妙的是,你如果称他的官衔,誓言在他的官衔“领导之下”,他就像猪八戒进了盘丝洞,浑身酥软,教他喝水他喝水,教他喝尿他喝尿。你如果有眼不识晚香玉,胆敢叫他的名字——不是叫他“狗屎蛋”,而是叫他“慕圣”、“羡仙”,那他就跟屁股刚被干了一记一样,会认为奇耻大辱,八十年交情全付流水,后患如何,你就等着瞧吧。而这些官衔还像寄生虫一样,一辈子寄上到他尊头上,退休也罢,翘辫子也罢,甩也甩不掉,他也拒绝甩。虽然已经没有了官,衔头不衰。
呜呼,一个仅名字就一大串,又加上禁忌,又加上头衔,群魔乱舞,老虎屁股乱撅,不但使人头昏眼花,也使人际之间的关系,充满了势力和隔膜。去年金庸先生回国,特别问我曰:“老头,你的敝大作里,对任何人都直呼其名,都一律先生女士,为啥?”为啥?就是为了大家都一样。皇帝和流氓,圣人和妓女,都有相同的人权和人格,谁都没啥特别。人工造成的距离,文字魔术造成的幻象,应该全部扫地出门。一个人应该只有一个名字,这是为了记忆。官衔少出口,这是为了温暖。张三就是张三先生,李四就是李四先生,王二麻子就是王二麻子先生。不能因为王二麻子忽然当了部长,他就成了“王麻公”,或成了“王凶牙”——假使他原籍是匈牙利的话。
我们有权要求中国人的人际关系单纯化。直呼名字不过是一个开端,纯靠直呼名字当然达不到目的,但至少可使大脑多留出一点空隙,去记忆和思考别的。大丈夫应该真正地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除了第一次相见或特别情形外,统统互相称呼名字,既清爽利落,又省气省力,它还可以推动基本人权上的平等观念,减少一些飘飘然自命不凡的僚气,也是化暴戾为祥和之道。
好吧,从今天开始,你就叫我老人家柏杨,“先生”也别加,“老”也别加。我如果心急难熬但认为人们只能认识其现象而不认识其本质。这种看法的错,要表示尾大,就由我自己动手加,阁下千万别理。
----------------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本章未完,请翻开下方下一章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