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为有守,固然困难,而决定什么应该“为”,什么应该“守”,更是困难,是非成败,定于一刻,且看沈庆京两次突围!
回忆录类型的创作,晚至近代,才引进中国。中国虽曾被全世界誉为史学的国度,史籍的数量,已成为世界上最庞大的文化资产,尤其不乏记传体例。司马迁先生的《史记》,就是最早的记传文学。然而一个奇怪的现象是,中国人很少想到自己写自己的传记,而多半由其他人执笔,最荣耀的是由政府指定官员执笔(如“宣付国史馆”),或家属聘请知识分子代为撰写(如“墓志铭”“家传”之类),这两种记传的特点:第一,是它的真实度都很低,主角们的言行只符合政府和家族的利益。第二,是它们只能谈所谓大事,不能谈所谓的小事,所以文字都太少。在这种情况下产生的历史记载,量虽丰富,质却贫乏。二十世纪中叶稍后,西方回忆录类型的传记文学,输入中国,然而,普通小民没有能力写回忆录,知识分子由于对政治上神经质的恐惧,和自己长期的表示“乏善可陈”,而不敢写回忆录,于是乎这个最能够使人受益的文体,发展得十分缓慢。中央研究院及国史馆也曾一度推动口述历史,但一时难以摆脱传统气习,选择的对象都是宦海浮沉中的人物,写下的又几乎全是冯道“长乐老”式的记载,官名一个连一个,制式言辞一句连一句,索然无味。成功的回忆录建立在诚实的心灵、开阔的胸襟上,回忆有多少真,才有多少价值。回忆录类型的文史混合体创作,在四十年长期戒严解除之后的九○年代,才开始蓬勃。我认为,无论是皇帝陛下,或是菜市场卖葱的小民,都有权写出他们的回忆录。一个人有他个体的尊严,不因他个体之外披挂的零件,使这尊严增加或减少。一个人能够活下去,有复杂的因素,成功和失败,因素更为复杂。但每个人的脚步都曾留下脚印,每个人的奋斗道上,都洒过眼泪或血汗,每个人的爱情也都尝过辛酸和欢乐,这些对个人都是无限珍贵的记忆,对社会国家来说,更是文化的资产。所以我总是希望朋友们能够描绘下他们一生的足迹,这是无价之宝,表达出一个人对自己和对社会的忠实。
当商场巨子,被称为“小沈”的沈庆京先生告诉我他的回忆录完成时,使我大为兴奋,而且急于想知道他如何记载自己。因为沈庆京幼年的生活,和我有一点相似--当然,他父母双全,比我多了一点幸福。我指跟我相似的,是指逃学、打架、功课一等一级的烂,以及被学校另眼看待,走投无路,等等。但他有一点却比我高明的是:他曾在基隆水产学校真正的毕过业,有一张如假包换的文凭,而我这一生什么文凭都没有,包括小学。所以我对他感到分外熟悉、亲切、羡慕,渴望知道他如何的转变。当我读到他加入黑社会帮派,以致入狱坐牢,点点滴滴,使我忍不住涌出相知相惜的激情:这岂不就是我的来时路!
然而,当我读到这本书约三分之一,他进入报关行当小弟的时候,发现他走进了一个我完全不了解的世界,听到的都是陌生的言语,以及随之而来的各种陌生社会,那对我而言,是另外一种专业,和另外一种运作方式。不过,我和他虽然在专业上殊途,但社会仍有一致的基本航道。我看到他从一个几乎无法自拔的贫困、艰苦环境中,建立起来自己的商业王国,可以听到那片厮杀、呐喊,和战鼓齐鸣的声音,证实商场即是战场。最后他得到他应该得到的成就,凭吊当年的战绩时,我发现这本回忆录透露了他一生两个决定性的突围,足以使所有青年朋友,蓦然心惊。第一是他毅然的从黑社会突围而出,出狱后,在万般艰难的情况下,拒绝重返帮派,对一个血气方刚、彷徨街头的青年孩子来说,是一个严厉的考验(我曾经想过,假如换了我,我可能做不到),这要靠特殊的定力。如果当时他重新滑进了黑社会的泥沼,有一点可以保证的是,他到今天都不可能见到阳光。正因为他成功的抵抗了那么多诱惑,上天才给了他奖赏。第二个成功的突围是他坚守报关行小弟的工作,而放弃可能当船长的高薪、高位。“配额”这个行业里面充满了诈欺--可以说,那个时代的纺织配额,根本就是一个政府特设的诈欺行业,互相诈欺的结果,每个人的财富(甚至精神状态)都不能稳固保持。就在这个危机四伏的诈欺世界中,小伙子沈庆京决定了一个可笑、可怜,而又奇特的战略,那就是他坚持忠诚。他成了一个在绝对不可信赖的人群里,惟一可信赖的人,这是他事业的起点。诚实,为他带来财富。他一生的事业,由此一念而起飞。
我们常听说: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定有一个贤惠的女人。事实上,任何一个成功的人(包括男人和女人)的背后,都有一个或一个以上重要的恩人。所谓恩人,就是益友,在你受到怀疑的时候,他信任你;当你迷惑的时候,他指点你;当你犯错的时候,他责备你;当你求救的时候,他伸出援手。在这本回忆录中,“鲍伯伯”对沈庆京的一生,占有绝对影响性的地位。一个人在社会上踉跄前行,绝不能缺少这种恩人或益友。沈庆京的生命中,如果抽出“鲍伯伯”,就等于一艘船没了罗盘,而沈庆京能够一再的声明他对“鲍伯伯”的感激,也正是他的气质,这气质使他建立了可贵的友谊,每一个友谊就是一个翅膀,也只有这种气质的人,才吸收这么多助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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