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雷家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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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注《傅雷家书》的一些体会-金圣华
    八六年底,傅敏来信说,《傅雷家书》要重排第三版了。《家书》虽然是一本内容严肃的书,但是不论在大陆或海外,都很畅销,影响深远。傅敏提到这次重版时,徇许多读者的要求,准备将书中为数不少的外文字、句,译成中文。原来《家书》中,的的确确包含了各种各类的外语,有单字,有片语,有氏句;有英文,有法文,以至意大利文等等。这些字或句,意思并不复杂,往往还只是一个人名或地名,以借晓外语的读者,尤其是在香港华洋杂处的社会中,一向看惯中、英掺夹的书报的读者来说,自然不会觉得有什么奥僻碍眼之处;可是大陆上的读者为数极众,其中不乏从未接触外语的人士,这些读者阅览起《家书》来,每遇外文字句,当然就不能尽情尽兴,畅读无阻了。

    傅敏认为,既然《家书》之中编收的英、法文信件都是由我译成中文的,这次为全书译注的工作,也该由我担当,以求风格统一。我接到来函之初,对于这项使命,倒是“欣然接受”的,当时心想,一封封完整的英、法文信,都已经译了,中文信中附带的区区几个外文字句,又算得了什么,译起夹还不驾轻就熟吗?谁知一口答应下来,到真正开始工作时,才发觉实际情况跟想像完全是两回事。首先,《家书》中要译注的地方,比原先估计的多出很多,全书约有七、八百处之多,工作量相当大,不是预计中只化短短数日就可以完成的。其次,要泽注的外文,包括好几种不同的性质。第一类是专有名同,涉及的范围颇广,涵盖了英、法、德、意、奥、苏联、波兰等各国的人名及地名;第二类是音乐术语,包括种种与乐器、乐曲及乐评有关的用语;第三类是普通的名同、动词、形容词等以及长短不等的片语及句子。这一类表面上看起来最容易对付,可是翻译起来却困难最大。原因是傅雷兼通英、法,外文程度极佳,思维之时,许多事物,往往在不知不觉间,首先以外语形式涌现脑际,信笔拈来,也就自自然然流露于字里行间。傅雷当年跟儿子通信,大概并没有想到日后会结集成书,刊印出版吧!因此《家书》中所见的一些外文字句,都是一个个、一句句“镶嵌”在中文里的,而这一类字句,又通常是最不容易以中文直接表达的,否则以傅雷文字之精湛流畅,断不会以外文形式出现在读者眼前。如今要为“家书”译注,就是要把这些“镶嵌”在文句里的单字、片语、句子依次“还原”为中文,既不能擅自改动原文上、下句的次序,又不能使读者念来前言不对后语;既不能噜嗦累赘有损傅雷文风的美感,又不能改头换面歪曲《家书》原文的涵义,难怪罗新璋来函中提到我这件为“家书”译注的任务时,要称之为一个“吃力而不讨好”的工作了!

    为《家书》译注,前前后后花了不少时间,工作进行中有苦也有乐。我是采取一字一卡片的方式,逐字逐句译注的,眼看着卡片越积越多,自然感受到重负渐释的兴奋,可是所遇上的棘手伤神之处,的确也不少。整个译注过程,就像受托重镶一件价值不菲的珍饰,卸下颗颗红宝,换上粒粒绿玉,但是整件作品必须尽量保持原有的光彩,以免愧对原主。谁都知道傅雷为人严谨认真,凡事一丝不苟,尤其珍惜自己的笔墨。当年翻译法国文豪的名著如《高老头》、《约翰·克利斯朵夫》时,宁愿精益求精,一译再译,把自己的文稿修改得体无完肤,可是一经定稿,就不许编者妄自改动一字一句了。如今我要在《傅雷家书》中缀缀补补,竭力揣摩傅雷当年落笔之际的原义,能不怀着战战兢兢的心情、小心翼翼、步步为营么?以下是我在译注之余的一些体会,其中不少涉及翻译的原则问题,兹记下与译界朋友交流。

    首先要谈谈专有名词的翻译。专有名词大致包括人名、地名两大类,原是谈到翻译技巧时开宗明义第一章,其中涉及的两项基本原则:“约定俗成”及“名从主人”,是略有翻译经验的人都耳熟能详的,我原可以不必在此赘述。但是事实上,就算家喻户晓的人物,人人熟悉的地名,翻译起夹也不如想像中一般可以轻而易举,对号入座的。主要的原因是我国历来对许多外国的人名、地名都没有统一的译法,再加上目前大陆与港、台三地译名的差异,情况就更复杂了。举例来说,bach 既可译为巴哈,又可译为巴赫;mozart一名,既有人译为莫扎特,也有人译为莫差特;beethoven 也有贝多芬及悲多芬等不同的译法。莫扎特的故乡salsburg,既有人译为萨尔茨堡,也有人译为萨尔斯堡。我现在的任务,既然是为《家书》译注,就又多了一重功夫,所有译名,都必须尽量与傅雷原译相同,以求前后一贯,而不按今译。譬如说波兰名城krakoing part”,就不能译为“歌咏片段”,年须译为”如歌片段”。

    接着,我要提到《家书》中涉及外语的第三类情况,即普通同类及片语的运用。正如前面已经提过,傅雷当年执笔写家书时,常常是思潮澎湃、感情洋溢的,下笔如行云流水,自然奔放,不像翻译名著时字斟句酌,推敲再三,所以用起一个个、一句句外文来,也是依情顺势而出,这些字句多半用外文写来快捷方便,用中文表达则反而显得蹩扭冗赘了。在一般的情况之下,若要把这些字句译成中文,已经很不容易,因为很难找到同义对等的中文表达方式,勉强要译,也往往只好找另外一种间接曲折的说法,或把名子挪前调后,或把文意增补删节等。但是我现在要做的工作是“译注”,而译注的字眼全都紧扣在前言后语中,动弹不得,换言之,翻译上应享 的自由度已经降至最低,而翻译中面临的困难,也就相形的更形尖锐了。以下是我“译注”过程中,所遇到的各种难题里一些比较有代表性及有意思的例子。

    第一种难题涉及文化差异的问题。傅雷在《家书》里选用了一些外文字,如complex, devotion, flattered,kind, sentiment, spontaneity等等,这些字,正如翻译时常叫人头痛的“privacy”一般,不太好用中文表达。我们首先以devotion 为例。devotion 在宗教上的意义,是对上帝的虔诚与膜拜;在非宗教上的意义,是对一个人或一个信仰的无私的忠诚与热爱。《家书》中也收录了傅夫人朱梅馥的几封信。在第224 页(旧版第208 页)上,傅夫人提到傅雷对傅聪父子情深,她对儿子写道:“他这样坏的身体,对你的devotion,对你的关怀,我看了也感动。”此处用了devotion 一字,在西方传统中,子女长大后,可以跟父母成为朋友,有时甚至以名字称呼,因此父母对子女的感情可以用devotion 来叙述;但是中国人的社会中讲求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伦常的关系一向是长幼有序的,父对子的感情至深至切,也不宜用“忠诚”或“热爱”来描绘,所以我就把devotion 译为“爱护”。接着,我要提一提flatter这个字。这个字的原义是“谄媚、阿谀、奉承”,但是英文里倘若某人接受他人赞美时,常用“i am flattered”的说法,以表示自谦,翻译过 来,即等于中文的“过奖”、不敢当”、“不胜荣幸”等等。在《家书》第54 页(旧版第50 页)中,傅雷赞扬傅聪勤干练琴,毅力可嘉,说道:“孩子,你真有这个劲儿,大家还说是像我,我听了好不flattered!”此处,不论“过奖”、“不敢当”或“不胜荣幸”等,都安不下去,所以就译为“得意”两字,全句听起来就比较顺曰,比较像中文的说法。再以“kind”为例。这个字英文里的含义十分丰富,根据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 lish dictionary 中的解释,归纳起来就有“ entle ,sympathetic , affectionate , ioving, fond , intimate , grateful ,thankful,fender”等等,假如原文有一句“she is kind”,要译成中文,就很难掌握确切的意思:必须看上下文的意思,小心揣摸才行。《家书》中有一处(第289 页,旧版第273 页)傅雷提到弥拉年轻,未经世事,收到礼物后毫无表示,希望做儿子的能从旁提醒,但必须含蓄婉转,“——但这事你得非常和缓的向她提出,也别露出是我信中慎怪她,只作为你自己发觉这样不大好,不够kind,不合乎做人之道。”此处“kind”既不能译为“客气”、“仁慈”,又不能译为“贤慧”、“温柔”,字典上列出的解释,好像一个都不管用。西方人似乎很少会对儿媳谆谆劝导,此处的“kind”,我考虑再三,结果译了“周到”两字,这样就比较语气连贯,后文提到说这一切做法都是为了帮助她学习“live the life”,也就顺理成章译为“待人处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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