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任擒戎军副都指挥使,与高大搭档的杜杞,喝了一碗茶,见徐平走过来,道:“相公,军中拣汰士卒,俱到磁州和州会齐。河东路到此,不下数百里路,极是麻烦,兼且虚耗粮食。这些拣汰下来的人,多是老弱不堪,或是奸滑之辈,不如发配州县,就近安置得好,省无数力气。这几个月军中事务繁多,哪里有暇安排他们。”
徐平道:“军中只要列出名籍,进行编伍,自有沿路地方安排护送。自交到地方之日起,这些人便与军中无关,不耗你们的精力。”
见杜杞的表情,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徐平道:“伟长,你初入军中,对很多事务看不习惯,此人之常情。我说与你听,此次改的是军制,万不要把制度推到人的身上,对拣汰下来的将校士卒另眼相看。不然,就是给以后反对改制的人立靶子,会有反复。”
制度是制度,人是人,旧制度下的人,同样是旧制度下的受害者。哪怕这些被淘汰的人实际上是从旧制度中得利的,如各级统兵官,也同样是受害者。他们受环境影响,只能适应旧的制度,新制度下无立足之地,失去了生计,这是他们的不幸。朝廷改军制改的是制度,对于这些淘汰下来的人,应该一视同仁,进行教育改造,让他们适应新生活。
把制度和人区分开来,这个弯非常不容易转过来,这是事实。在改军制的过程中,新上任的军官,对被淘汰的军官往往瞧不起,有的甚至处处刁难。
徐平一直强调,包括下公文立制度,尽最大努力杜绝这些现象。杜杞刚转武职,初到军中,思想没转变过来,对这种做法看不顺眼很正常。那些被淘汰的军官,很多都犯有贪赃、渎职等罪行,在改军制时全部既往不咎,被宽大处理了。从枢密院的角并来讲,是不得不这样做。因为有人被淘汰,就有人被留用。贪赃、渎职等职务犯罪,是旧的制度下的普遍现象,如果追究淘汰的人,那些被留用的人要不要追究?此事就无法收场。
把制度改革庸俗化为对人的斗争,确实可以雷厉风行,取得高效率,但也会产生无数错误,埋下无数隐患。终有一天,这些错误和隐患会爆发出来,造成新的伤害,甚至让改革逆转,让大业功败垂成。权术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便就是这个道理,得到了后处,也就埋下了隐患。隐患不去除,随时会爆发,去除则要花上大得多的精力。
徐平前世阶级斗争是典型的例子,土地革命本来是制度革命,农民被解放,同时伴随着的应该是地主的教育改造。对地主的镇压,是地主这个阶级中罪人的镇压,而不是镇压这个阶级中的人。所以土改审判地主,审判的是地主的罪行,而不是他们通过收租雇佣剥削农民。把制度改革庸俗化为对人的打倒,简单粗暴,必然会犯错误,一定会有本来无罪却被错误镇压的地主。如果不是工业化的到来,这种改革是一定会出现反复的。
改革是错综复杂的社会工程,必须精心安排,要有耐心。简单化、庸俗化,把制度变革搞成人对人的斗争,改革必然不能彻底,必然会有反复。甚至一个不甚,就会由于自己的失误,让旧制度卷土重来,最终让事业功亏一篑。
徐平对禁军的改制如此郑重,谨小慎微,便是由于这个原因。宁可现在付出的精力多一点,把困难估计得足一点,不要留下大的后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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